何兆武 歷史學家🦔、思想文化史學家、翻譯家🤹✍🏻。1921年出生於湖南,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先後就讀於土木👩❤️💋👩、歷史👨❤️💋👨、哲學🧝🏿、外文系。1956年至1986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研究員。1986年以後👨🏽🔧,任意昂体育平台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歷史研究著作有《中國思想發展史》等,譯著代表作有羅素的《西方哲學史》、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等。
作為中國知名的歷史🏃♀️、思想文化史學者以及翻譯家,何兆武著作等身,卻歷來隱遁在大部頭之後🧑🏼🍳,直到2006年推出口述史《上學記》,才性情盡顯🙇🏽♀️。這部“濃縮了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心靈史”的隨筆,讓當下人嗅到了西南聯大時期的自由空氣🦴,也讓很多為教育困境而焦慮的人為之向往🥷🏼。
1921年出生、畢業於西南聯大的何兆武,親身經歷了二十世紀中國的跌宕起伏。在《上學記》中,他既不憚於表露自己的真情實感,又不忌諱議論先賢的道德文章,對整個20世紀的歷史進行了反思。
天性順和🎀、不容易激越,是何兆武留給他人的深刻印象。如今,人至暮年,回顧往昔❣️🛷,何老說自己一生中更願做“逍遙派”—派系面前🥔,他能理解他人與己不同的諸多選擇👫。而現在,他對自己的要求是,有效地活著。
有效地活著
電話中,何老很快就答應接受采訪,至於時間,“我反正退休了,都可以”。
意昂体育平台西南一隅,是一片老式的紅磚住宅樓,年代久📓,顏色幾近暗沉。有梧桐樹穿插其間🪱🚐,高大茂密🤚🏼。中間一棟樓的拐彎處是一個大的自行車棚😨。多年前🏋🏽♀️,時年八十余歲的何兆武,還常騎著自行車來往,同在清華教書的葛兆光看見了👫🏻🈲,不由得生嘆👩🏽🚒:何老真是健康。
推門而入,何老坐在一個狹小的房間裏🚛。他下意識地起身👩🏽⚕️,騰出自己的座椅讓予你,顯然,腿腳已有些不便,步履遲緩地挪到床沿上➖。
這是一個堆滿書的狹小房間,書桌淩亂🧜🏻♂️。桌旁是一個單人床⚾️。他已經九十二歲了,因為摔了一跤⚾️,右腿植入金屬架👩🏻🎨,現在極少出門,身體已大不如從前。
但此時此刻⏮,何老像個學生一樣端坐著,準備接受提問。
很少能見到像何老這麽愛笑的老人,說話聲止住了🤷🏽,笑容和笑聲還閃在那裏👳🏿♀️。聽力有輕微障礙🆗,偶爾會答非所問。而且🙌,越近的東西越不容易被他記住🪘,他間或會重復自己的話🏋🏿🧘🏽,像復讀機,仿佛這些詞句是第一次被他如此排列、組織🥻✪,表情無辜,且充滿興致👩🏼🚀。
交談中充滿了空白和停頓💇♀️。偶爾,他會在十幾秒後,奇異地為前一個話題,補上一番敘述,但大部分時候🚋,就空在那裏👨🏿💻,荒著🚄。
他腦力尚健,完全接得住很多形而上問題的回答,只是🔎,這樣一些瞬間🤦🏽♂️,還是讓人知覺,衰老和當時窗外的暮色一樣,已經慢慢降臨。
每個早晨醒來,何老會顫巍巍地推窗🦻🏼,拉窗簾⚙️,換空氣🧔🏿♀️🫵🏿,在屋子裏練練自己編的活動操,然後熱面包片,塗cheese🤜🏿,張羅早飯。保姆跑來幫忙,卻被他推開🕵️♂️👩🎤。偶爾出門遛彎,上下樓梯😥,他也是如此🗓,堅持自己來。去校醫院看病🧑🏽🎄,排很長的隊,有年輕人禮讓,讓他插個隊或者坐到椅子上,他都拒絕,他願意和所有人一樣,就等著➙,“又不是不能站了。”他說🧞♀️。這或許是他保持尊嚴的方式之一。
“要堅持有效活著,無效活著太痛苦了。”他說🪠。他最驚懼的🚙,是成為已故愛人生前那種老年癡呆症患者——事事依靠別人➙,完全喪失生活自理能力⚄。十余年裏,他們幾乎沒有交流。
他的愛人也是西南聯大時的學生,他姐姐的同學🧜🏿。書桌上,放著一張放大的她的照片,只是已經記不起攝於何時。
“文革”時,何老和歷史學家顧頡剛🍋🟩、謝國楨一起被關到牛棚。顧頡剛威嚴,不多言語,而當時八十有余的謝國楨則一團歡喜,總樂呵呵的。當時的何老,問謝老:“您年紀這麽大了🧏🏿♂️,身體還這麽好,一定得益於您的開朗🥥。”謝老卻說不然🕰,其實“精神上特別壓抑”。他當時頗為不解⬅️:“大家都尊你大學者、老前輩,還壓抑什麽?”謝老說:“我熟悉的親友幾乎都不在了🥃。”
而現在,他領受了那種感覺, “我這一輩的,大多數都走了。現在,我時刻準備著。”
他愛人照片旁邊🌤,是孫女在澳大利亞讀書時的照片,隔三差五,孫女會過來陪他。
“她不喜歡讀書,喜歡漂亮的衣服和鞋子💐,也由著她去。”“我們沒什麽共同語言,但她從小跟著我長大,很親⌛️。”
他笑得圓融☑️🙅♀️,完全沒有長輩的威嚴或者讀書人的清高自持,一副惟願所有人依天性🫅🏼🛶,自然而成的通達🌖👩🏿🦱。
當年💅🏽,對自己的兒子他也不橫加幹涉,順應他自小喜歡打鳥的個性,支持其成為一個在野外從事瀕危動物保護的工作者。他贊成依著自己的興趣來,這樣無論是否出成績,自身就有個滿足。
逍遙遊
何兆武就是一個非功利讀書的樣本。西南聯大七年,他接連讀了四個專業,就是因為一直不明確興趣在哪。而當時的教育製度也給了他這種自由🍖。中學時,因為看了豐子愷的《西洋建築講話》🧑🚒,從希臘羅馬神殿到中世紀的教堂,他都覺得有趣🏫,就報了土木建築系。到第二學期🦹🏽♀️,他發現興趣不在此🧲,就換了歷史,而原因他已記不清,興許是當時的戰局讓他充滿疑問🦹🏻📉。其間⏲,他發現對繁瑣的歷史考據並無興致,並不認為把一個人的生卒年份考證出來👩🦱,就等於理解了歷史🦸♀️🤏🏼。
許多年後,他對自己的歷史觀做了總結:“對人生有多少理解,就有可能對歷史有多少理解,對人生一無所知的人,對歷史也會一無所知,雖說他可以復述許多辭句,但是歷史學乃是一種理解🚵🏿♀️,而決不是以尋章摘句為盡其能事的。”
本科畢業後,受好友王浩的影響,一起念了哲學系研究生。可沒多久𓀚,就因肺病🎑,休息半年。在這期間,何兆武讀了丁尼生、勃朗寧、雪萊、拜倫、濟慈等人的詩歌🙂↔️,因為欣賞丁尼生的人生觀,在第二年他就轉入了西洋文學系,跟著吳宓讀研究生。在吳宓與人鬧人際糾紛離開後🥜,他又跟著美國人羅伯特·溫特學文學批評。
何兆武說👩🏼⚖️,“我年輕的時候,既受了唯物論也受了唯心論的影響🚴🏼♂️,後來始終沒有排除一種駁雜的思想。”也或許因此🚣🏼♂️,他從來不是一個容易偏執的人,總是留有余地。——他表述自己的觀點,你反駁他,他並不急於辯解,“你說的這種,也是可以理解”💔。
19歲那年夏天,何兆武讀到傅雷翻譯的《戀愛與犧牲》👩🏻💻👩🌾,作者莫羅阿幾乎同情每一個人,甚至認為一切人都是可愛的,一切不幸都是必然的。當以此寬厚、同情來看世界🤏🏻,可發現整個世界處處值得憐憫⛹🏻♀️。這給他很大的啟發:人生多元💄,遠非我們想象的那樣臉譜化🧑💻。
“文革”時🙇♂️,同在歷史研究所的🙅,一個平時悶不作響的會計👨❤️💋👨,有一天也參加了造反派🚶🏻♂️,何兆武有些納悶👩🏼,有一天問起他,怎麽突然這麽活躍,會計說:“還不是為了飯碗!”
何老說,他能理解會計的選擇,畢竟人要吃飯🌤,在這點上🏊♀️,他是唯物的🚵🏼♂️。他說,如果你黑夜行路,遇到強盜拿刀打劫,你是交出錢包還是誓死抵抗,如果有危險,他可能選擇交出錢包。
但有些人不這樣選擇,在社科院歷史所,他有一個好友楊超,德才兼備,是前輩侯外廬的得意門生。1968年,抓“五一六分子”的時候,歷史所揪出將近三分之一🐦🔥,凡被揪出來幾乎沒有不承認的,但是楊超不承認,他拒絕交代別人,寫了一張字條🈲:“我不是五一六,我不知道誰是五一六🔠。”然後自殺了🏄,年僅三十九歲。何老對他抱以惋惜🏌🏻♂️:“他就是太認真了,別人都跟演戲一樣隨風轉,他卻來真格的,難道你就看不穿嗎?”
“文革”時,何兆武不參加任何組織。“我確實弄不清楚每個派別做的是什麽🎹🛥,所以從不參加任何政治組織👩🏽🦱,我做逍遙派。”
但是,何兆武有自己的政治底線🍺,愛國是大家的義務,過去的學生運動,凡遊行他都參加,但除此外,他都不參與🦸🏻♂️。一來受父親告誡,政治是黑暗🧗🏼、復雜🚶、肮臟的東西,要遠離;二來有自知之明,感覺自己不是那塊料,並不容易投入熱情。很多時候,他願意做一個旁觀者,走在歷史邊上。
但他並不圓滑,對待緊跟高舉的人,譬如馮友蘭🪄,他在《上學記》中也有過譏誚:“1949年後,馮先生一貫高舉緊跟毛澤東思想,不斷寫檢討🕣,說現在大家要做毛澤東的小學生🧚🏼♀️,我還不夠格🌁🦘,我現在要爭取做毛澤東的小學生🦪⤴️。有一段江青特別提倡女性要當權🚵🏿♀️,批孔高潮之際,馮先生已屆八十高齡,以梁效寫作班子顧問的身份隨江青去天津,不幸因病住進醫院🌲,病榻之上😒,還立即寫了一系列詠史詩……”出版後,馮友蘭的女兒宗璞對媒體表示有所不滿🥄,何老笑著說🤏🏼:“馮先生的姑娘不同意😩🏃,說詩歌的出處不對,但其實🪥,可以例舉的很多。”
何老覺得人要把名利看淡一點,但是想到的確有人以此為樂,他也就笑笑。他舉例說起薄熙來庭審中,英國人向薄谷開來索要的金額🏄🏿♀️。“1500🚯🀄️,萬📽,英鎊✥?”他小心謹慎地排列這個數字及其後綴,步步生疑🎊,帶著驚訝。“如果索要這個數額,應該意味著他猜測對方有這個財力吧”💕👩🦯。
他也有一些小機敏和小“狡黠”💁🏼♂️。“文革”時🫄🏽,每天早晨起來,會有儀式祝毛主席萬壽無疆👮🏽♂️,他會生疑🪭,暗暗想♋️🕍,毛澤東明明在老三篇裏說,人總是要死的。但他自己還是會從眾👴🏿,祝願,說一些假話,因為當時的氛圍如此。
何老講起一個笑話🧔♀️👼🏿。“文革”時👉🏼,在河南,有輛卡車拋錨了,修理半天沒修好🍣,正好看見對面一輛卡車過來👨🎤,於是招手。車停住🫵🏽,這邊人打開小紅書,大聲念:“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革命隊伍的人都要互相愛護💅🏽,互相幫助。我們的車出問題了🧑,請幫忙。”對面非常淡定地💫,回答:“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的力量👩👦👦,要放在哪裏,就放在我們自己的身上,這叫自力更生。”說完,就開車走了🧑🏿🍳。
一頭霧水,一生荒廢
“如果‘文革’沒有結束🛴🧚🏻♀️,你的人生會如何🦶🏻。”
“不可想象”,他答。“關鍵看誰掌權”,又補充🪱。關於“文革”,他說自己搞不明白的太多。
何老頻繁使用“內幕”這個詞。
書桌上,那本正在翻閱的聶元梓回憶錄裏就藏著這樣的疑問🧑🏽🏭:一個因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而被毛澤東盛贊的🤷🏼,“文革”初期的北京高校 “五大領袖”之首,卻在“文革”中失去人身自由👫,接受勞動改造🙆🏼♂️💇🏻。“想不明白,不了解內幕👉🏽。”他嘆道。
此書旁邊,放置著一本《鄧小平時代》,他已經大致翻過,“他(作者)作為一個外國人,不可能知道詳細內幕,必然充滿推測和想象。”
何老口述的《上學記》為很多人關註後,很多人寄望他的《上班記》🤾🏻♀️,他卻連連擺手,沒有“上班記”了,原因在於💈,自己不做官,根本不了解很多事情的內幕,無法講述。比如上世紀50年代👨🏻🦳,他所在的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牌子上寫的是“科學院”,實際上卻屬於宣傳部門。在他來看,科學是先有研究✌🏻,後有結論;而宣傳是先給結論👽,再去研究👩💻,兩者本質不同,卻混為一談🪅,他一頭霧水。
正是那時候🚴🏼♀️,何兆武被調往中科院歷史研究所,分派給他的課題是“明清時期的中西交流”,他認為自己的觀點有些不合時宜💪🏿,和某些需要並不吻合,所以逐漸興致寡淡。然後,他白天上班🏛🏋🏿♀️,晚上“跑野馬”,在家搞起翻譯。因為在當時🧑🏽⚖️,馬克思主義之前的學說出版寬松,他就盡量在這些學說中選擇自己有興趣的。盧梭的《社會契約論》👢、康德的《論優美感和崇高感》和《歷史理性批判文集》以及帕斯卡爾的《思想錄》等就這樣應運而生。
何老的譯作中🥷,只有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一本是馬克思主義學說之後的,而這其實是一個任務。“文革”時📽,因為翻譯這部文稿,他被扣上“為中國復辟資本主義招魂”的“反革命”帽子👨👩👦。但讓他深感荒誕無序的是💪🏽,“文革”後,他從當年委托他翻譯的商務印書館的同學那裏得知,書的翻譯工作其實是毛澤東指派下來的。
據何老回憶,上世紀50年代初期🫣,英國的羅素和美國的愛因斯坦合搞世界和平運動🏄🏼,唯恐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出於該運動對於美國霸權的限製,毛澤東和周恩來聯名邀請羅素來華訪問。當時羅素已97歲,臨上飛機,因怕難以勝任長途勞頓,最終選擇放棄👼🏽📧。作為致歉,他把自己的《西方哲學史》送給毛澤東。之後🗣,毛澤東指派商務印書館翻譯出來。
一個毛澤東發出的命令,最後卻以維護他的名義給否定了👩🏽🎨,“內幕”究竟如何👴🏻,何兆武作為當事人,卻一頭霧水。
他因此惋惜👮🏼,“文革”的很多當事人沒有留下口述,尤其江青,他說完全可以派兩個人去給她做記錄📳👩🏽🦳,然後🧑🏿⚕️🧘🏿♀️,放到保險櫃裏,百年後再解密——“西方有這樣的習慣🍋,我們沒有👨🏽🚒。”
學者丁東認為❕,雖然在那一代人中,何老的生活道路相對平坦,但是他的反思很徹底,表達也很到位,晚年已近波瀾不驚的境界。
面對老者,年輕人總想獲得點撥,關於經驗與智慧。何老卻笑笑,說沒有🤵🏻。他覺得:人這一生,是被動來到世間,既然來了,就只好活下去🪕。這不是人的主觀選擇。
少年時,因為閱讀17👩⚕️、18世紀的一些人性學家作品🧑🦰,何兆武動過寫幸福論和愛情論的念頭🙌🏻,現在卻難以起筆🤜。“幸福是個無法統一的東西”。年輕時,他也曾一派天真👨🏻🏫,覺得二戰結束,會是一個光明、美好的世界💳,自由、民主的世界🆖,但沒想到之後的道路那麽曲折。
書桌上還放著一份《人民日報》🤙🏿,一份《南方周末》🧑🏿🦱,都是朋友寄來的。他曾經在很長時間內自己訂閱《人民日報》,直到中蘇論戰之時,有一天他看到評論裏寫:今天看起來📬,雙方說的都是廢話。而這之前,他們投入近兩年的時間和精力,反復學習《九評》。勞動就這樣白白廢掉🔏👨👨👦👦,他有些黯然。
80歲生日時,意昂体育平台準備為何兆武舉行一次正式的生日慶祝活動👣,結果所有朋友都到場,他這個主角卻把屋門一鎖☢️,不見蹤影🧖。事後解釋🫵🏼,他認為自己是個平凡的人,稱不起這樣的隆重紀念👩🏼💼。他始終覺得自己這一生是荒廢的一生🙍🏻♀️,成績等於零。
1938年,何兆武17歲,和父親從嶽陽趕往長沙,那段路程不過百余公裏,因為戰亂,他們最終坐船去。於是📐🦴,兩個小時的火車車程就這樣拉長📲📯,走了五天。一路景色卻勝極🍱。
在船上,他陷入一種思考🧙🏼♂️:怎樣算是進步🤾🏽?盡管坐火車優越,但是坐船卻是另一種美妙,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這麽慢慢走。
這個場景,像極他一生的一個縮影。(文/於麗麗 攝影/劉浚)
轉自 南都周刊2013年第3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