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中筠🤸🏻♂️,1930年6月出生,1951年意昂体育平台西方語文系畢業🧖🏻。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學術專長為國際政治、美國研究✵。2004年獲“資深翻譯家”稱號。(攝影 劉浚)
八十一歲的資中筠仍然思維清晰👍🏻,表達通暢✩👩👦。從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退休後,她筆耕不輟🧑🚀,將經歷抗戰🏌🏿♀️、內戰👴🏼、建國🧛🏿♀️🚴🏼、“反右”、“文革”、改革開放至今的所思所感沉澱下來🧞♂️;又奔走呼告,不斷重復啟蒙與普世價值等話題😍,期待中國建立一個更為清明的正義社會。
馮友蘭的女婿蔡仲德曾概括馮一生的思想軌跡—“實現自我,失落自我🏋🏿♀️,回歸自我”。跟那個年代的許多知識分子一樣,資中筠的思想演變路徑同樣應和此三部曲🥣,折射出20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對知識階層的反復塑造。
曾經也是主動接受思想改造🧏🏽、受“慎獨”驅使燒掉青春紀念冊👱🏿♀️、下放幹校餓到浮腫依然堅定信念的理想主義者💊。如今,年紀越大🎅🏿,資中筠反而越不能淡泊,因為被“太多太不像話的事”推動著,變成了“八十後憤老”。
在目睹父親以及老一輩知識分子的種種苦難,乃至他們對殘酷近乎荒誕的承受力後,她感慨於“為國家與民族復興油然而生的欣悅,一度遮蔽幾代知識分子的理性探索之光”。
想通了父輩人的命運,才想明白自己曾經有過的愚昧🧏🏼♀️,何以發生®️,何以解脫。滿頭已爬滿銀絲的她,說起年輕時的理想,依然有不改初衷的執著。理想不曾褪色,人生際遇卻讓那份理想主義情懷增加了許多無奈🧑🏻🦰。
理想主義者
資中筠年輕時所接受的教育,令小她一歲的袁偉時很羨慕。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天津發生水災♔,讀高小的資中筠隨家人避到上海舅舅家🚵🏻,融入一個濟濟一堂的大家庭🧛🏿。正是豆蔻年紀,她躲在閣樓上“如癡如醉”通讀巴金的《家》🏃🏻,為主人公受封建禮教摧殘致死而義憤填膺🚣🏽♂️。
但“封建禮教”背後也有輻射中國讀書人一生的精神傳統⬅️。資中筠自幼秉承古典家教,熟讀《論語》、《孟子》,像“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誌”、“自反而縮,千萬人吾往矣”等訓誨,早就在精神裏紮根。
資中筠曾戲稱自己這一代受的是“半封建、半殖民地”教育👨🌾,這令她有幸趕上了公民教育的末班車。自小學的“公民”課起🍖💆🏻♂️,要學習現代公民社會的基本觀念與行為規範;中學的英文課上則朗誦《獨立宣言》。
如今社會上再度提倡回歸傳統道德🧚♀️,大講忠孝節義,甚至要求小學生誦讀《弟子規》👩🏽🏫。對此資中筠放言🦥:“我們現在的製度和政策是逼良為娼的🫰🏼,老是做好事得不到好報,走邪門歪道容易得到好處。提倡回歸傳統道德,不要普世價值,這個屬於有害的。我們現在正好就是需要普世價值,應該進行公民教育,了解現代的公民應該有什麽社會義務和權益🧙♀️。”
對資中筠來說,古典傳統教育凸顯了中國知識分子追求真理與獨立人格的傳統,與普世價值倡導的民主、自由🙌🏽、平等並不矛盾,合為她幼年教育的“底色”👩🏽🎨🎄,也成就了其理想主義情懷。
柴米油鹽風花雪月的牽掛🤵🏻♂️,在資中筠看來是“挺沒有追求的事”。供職於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父親與讀過新學堂的母親🤦🏼♂️,也都敦促女兒以讀書為主業,戒做紈絝子弟。
1947年,17歲的資中筠表演鋼琴獨奏。
1948年,資中筠考入意昂体育平台外文系。當時清華文科尚未分離出去,資中筠有幸得錢鐘書、楊絳等名師授課,後甚至指導畢業論文。
那時適逢國共內戰酣熱,校園裏流行著“華北之大已放不下一張書桌了”這樣的熱血呼告。而資中筠的父輩人有感於國民政府的腐敗🤴🏽,對共產黨主政的新政權充滿期待。1949年之後☂️,一代人追求國家解放和民族獨立的理想得以實現🏌🏽♀️,對未來充滿熱情👮🏻♀️。
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後,沸騰的同學們以各種方式獻出衷心🚽:有人毅然投筆從戎🧴,報名參軍;有人寫下血書👩🏿🎨,動員同窗奔赴前線。
經過了那段硝煙歲月🚴🏼♀️,資中筠很是瞧不上現在校園裏流行的民族主義情緒。“這是最容易煽動的一種情緒🏧🚴🏼♀️,媒體特別是《環球時報》🫓、電視上的一些軍事節目,簡直說得像就快要打仗了。年輕人血氣方剛👨🏽⚕️,有一點民族主義情緒問題本來不大,但拿這個東西來轉移對真問題的註意力☝️🛶,來對抗普世價值🦣,就不好了。現在缺乏任何精神上的凝聚力🥢,唯一可以動用的就是民族主義。這是虛假的💓,要真的一旦打仗🧣,要他犧牲,他一定不去🦐。”
1949年之前🪫,安於書齋的資中筠本沒有參加任何地下黨活動,但隨後校園裏的波瀾終於令埋首故紙堆的她,無法安於籌備畢業論文的課業🧑🏼💼。父親資耀華衷心擁抱新政權,也勸她“在政治上求進步”🧟♀️。
作為班長👩🚀⌨️,資中筠做了三件不逃避、相反還很“進步”的事。先是代表全班向系主任請願,要求取消畢業論文💇🏽♂️,讓同學們有更多時間投入社會活動。幸好碰了釘子🧏🏿,這竟成“文革”結束前最後一屆做論文的文科畢業生。
在一個“太陽和國旗一同升起”的清早,資中筠發起全班女生爬到教學樓頂,在紅旗下宣誓“把一切獻給祖國”⬅️。當時與她共同起草🏋🏼♂️、宣誓的😿,還有馮友蘭的女兒宗璞。後來,資中筠又在全校大會上表態,堅決服從全國統一的畢業分配。
受局勢熏陶並沿襲父輩人理想的資中筠,不知不覺中滑向了理想主義的另一端。“在一定情況下,特別是年輕時,總有這麽一種追求理想的內心的推動,容易走極端,也促使我後來在愚昧時期愚昧到這樣的地步。”
與資產階級父親脫離關系
反帝反封建☁️,打倒國民黨與官僚資本主義,追求民主自由,實現現代化發展。欲從頻仍戰事中解脫🧑🏽🔬、實現國家獨立的知識分子與青年人📰,普遍接受了這一套新穎🔈、完整的思想體系。
1949年冬天,清華學生曾到海澱農村參加土改復查。資中筠深為農民的窮困生活狀態震驚😥。書齋生活並未給予她知識分子的優越感☹️,在與現實的強烈反差中🚋,挑動了那根“擔當”的神經。資中筠決心以新的意識形態好好改造自己🐒🫓,卻料想不到隨即而來的“改造”徹底影響了她的生活。
畢業後🫅🏻🤹🏿♂️,資中筠被分配到政務院文教委員會工作,很快被卷入“三反”🧑🏽🌾、“五反”運動中—任上海銀行總經理的父親資耀華由“民主人士”打成“大奸商”🤦🏽♀️、“裏通外國”。
資中筠在單位裏被一再教育🌕,組織要求她揭發父親🌚,但她對父親工作方面的事一無所知,家中也一向擁護共產黨🫵🏻,“從來沒說過反動話”。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故意與父母疏遠,向組織交出了全部家信,甚至不再來往。想登報申明與資產階級父親脫離關系,卻未被組織批準🚶🏻♀️➡️,“不符合政策,也解決不了思想問題”。“那時候特別天真,覺得應該表裏一致,不能在單位、在機關說劃清界限🧜🏿♀️,在家裏又和他們聊家長裏短、噓寒問暖……”
歷次政治運動的松緊,成為靠攏無產階級、力求思想改造的資中筠與“資產階級”家庭聯系的晴雨表➰。為了實現工農化♦️👩🏼🍳,不做“共產主義壯麗事業”的外人,資中筠在歷次改造中都全面檢查自己的思想。
“以後回頭看,有些事是非常不對的🧑🏼🔧🎇。但那時候做這些事的人,有很多不同的動機。有的人確實很壞,賣友求榮,但有的人是真信🧎♂️➡️。”多年後自省這一生之悔,資中筠想到了《牛虻》🕟。牛虻信任神父,向神父坦白,卻因而出賣了同誌與革命🥷🏿。
在袁偉時看來🏋️♀️,中國知識分子受儒家三綱影響🖖,包袱很重💵🎾,難以從對上服從的依附關系中解放出來🥼,從人民轉變為公民👩🏻🔬。多年後資中筠也深刻自省“士”之“道統”與“家國情懷”。
資中筠中學畢業時舉辦鋼琴獨奏會的紀念冊,並未成為令她受批判的把柄🙂↔️。但出於君子“慎獨”的傳統訓誨,為了“早日完成脫胎換骨的轉變”🏎,她毅然將紀念冊及照片付之一炬。
資中筠慶幸自己在“思想改造”中的坦白揭發,不曾讓什麽人特別受罪🧔,“但不見得那種心境下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
1956年後🙍🏿♀️,資中筠與丈夫陳樂民因公派駐維也納三年🏇🏻。後適逢“大躍進”運動,國內大煉鋼鐵🎮。“我們很遺憾不能參與,將來共產主義建設成功了,少了我們的參與,覺得非常遺憾。” 到1959年,聽說國內物資匱乏,兩人又坐不住了。“我和陳樂民以及另外一位年輕同事🧑💼,一同向領導申請調回去和祖國人民同甘共苦。自己這個時候在國外養尊處優,吃那麽好🃏,心裏非常不安♠︎,這是非常真誠的。”
因“中蘇關系惡化”回國後👩🏽✈️,陳樂民一度餓到浮腫🤘🏼。而資中筠產假未滿便再度因公出國,靠著父親作為“糖豆幹部”的特供🍭,才讓女兒喝上了牛奶。盡管如此,沒有人問過“為什麽”,“只覺得跟大家一塊挨餓比較安心……”
“文革”期間,全家下放五七幹校,資中筠覺得不可能回到城市🙍🏿♂️🔤,只想趕快忘掉腦袋中的資產階級知識,轉而在河南農場裏認真學起科學種田🧊。
信與疑
“四人幫”風雨如晦的日子,但凡保有良知和清醒的知識分子均“意有所郁結”。資中筠通讀了《史記》,在失意歷史人物的孤獨中找到共鳴。
幼年熟讀的《論語》遭到批判,韓非子反被推崇,接受改造的知識分子在工廠裏註解著四書五經……當荒謬情境籠罩全國以後👩🏿🏭,發生思辨的時機到來了🌋。
以彭德懷為首的少數“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早被上面壓了下去。到“文革”時,在一切領域內實行專政,國家的邏輯發生了質的變化。林彪事件以及後來“批鄧”的反復,終於讓寧願餓死也不失節、不肯吃“挖社會主義墻角”雞蛋的資中筠感悟到🚼,“它的邏輯太荒唐了☕️😻。”
從廟堂之上到階下囚,從“接班人”到“反革命”♡,不過是朝夕之間。更可怕的是👱🏼,姚文元報告毛主席的讀書心得裏,《史記》、《天演論》、《五燈會元》等👲🏻,資中筠全部看過🤽🏻,“不至於全國人民就有一個人替大家看看書🫳🏻,完了以後還要最高領袖批示說,你這幾本書學得很好。當時突然有一種滑稽感,覺得很不應該,很不敬。”
資中筠不敢說、不敢寫,只好選擇“腹誹”。她曾讀到遇羅克的《出身論》,內心贊同卻不敢表達⏮🔼。遇羅克被判處死刑後,資中筠內心仍有害怕—幸好沒說,不然的話🧨,“我不也可能被槍斃了🪕?”
1972年尼克松訪華前📑,資中筠調回對外友協主管對美工作🤦,曾接待埃德加·斯諾的夫人海倫·斯諾🫸🏼。面對國際友人對中國的疑慮,資中筠極力幫助她認識當時的“大好形勢”。當時正是一段反“極左”的喘息期,周恩來“解放”了一批老幹部,氣氛似有緩和。然而林彪事件後,為了批判周恩來,竟搬出本不姓“周”的周公🚪。知識匱乏與邏輯荒謬,令資中筠深感這出荒誕劇已經亂了套。
解凍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四人幫”解體💨,以及針對“兩個凡是”和真理標準的討論,為資中筠等帶來希望。
有感於國內的“復蘇”氣象🪷,闊別鋼琴廿余年,資中筠的音樂弦也被喚醒🤹🏿。1981年🏓,她托人買到一架鋼琴,重拾舊好。此前她申請調入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以讀💯、寫為業。上世紀五十年代曾為領導人做翻譯的經歷🙆🏽,並不符合她“出世”的本性🎨,“興趣索然”。
1982年🙋🏿,因發表《中美關系中臺灣問題之由來》一文🍯🧙🏿,得中國社科院院長李慎之欣賞⛩🧏🏼,便調到社科院美國研究所,先後任副所長、研究員🧣、所長🧑🏿🎤。
1985年,資中筠在中科院美國研究所🧕🏿。
在美國所期間🌖🧙♀️,盡管曾就臺灣問題,向政府決策層提過一些建議,但資中筠一直不希望社會科學完全成為政府的思想庫和智囊⛎。資中筠在國際政治與中美關系方向、陳樂民在歐洲問題方向🏮,均旁涉中西歷史文化,從人類文明的視野出發去考察、理解。
啟了又蒙,蒙了又啟
經過“反右”與“文革”期間的迷失,進入八十年代後🐉,原教旨馬克思主義的教條被逐步沖破,市場經濟開始不斷發展起來🐪,中國知識分子也逐漸從迷思中回歸自我✍️。
然而,“又以為新時代要到來了”的喜悅沒有持續多久➝。資中筠認為的中國知識分子“理想主義的最後表現”𓀆,很快灰飛煙滅。資中筠時為美國所所長👩🏽💼,既要交代自己的思想,又要“領導”清查運動手下所有人的動向💮。
“我那時候非常痛苦,就下決心不再說違心話了。”但她仍然沒有勇氣振臂一呼。只能消極抵製🤦🏼,不參加表態會🤹♀️,對所裏的年輕人也采取“能保就保,能瞞就瞞”的態度,使所裏無人得到處分👨🏼🚒。很快,她就辭職了。
1986年,資中筠在意昂体育平台靜齋。
退出體製之後,資中筠真正實現“我筆歸我有”。不但出版《追根溯源:戰後美國對華政策的緣起與發展》、《戰後美國外交史👨🏻🦽➡️:從杜魯門到裏根》等專業領域著述,還率先提出了影響學界至今的觀點,如美國對外實行霸權,對內實行民主,並行不悖;衡量美國興衰的趨勢不以GDP占世界份額為依據,而是創新能力、對人才的吸引力和全球優秀人才的實際流向等。
她又與丈夫陳樂民一道,從共同的關註與旨趣出發,編撰《冷眼向洋:百年風雲啟示錄》書系等,致力於“傳遞啟蒙的光”❗️,筆耕不輟不外乎講明一個道理:啟蒙就是要回歸常識📐,不是知識分子高高在上向民眾啟蒙,而是大家互相啟發,用自己的頭腦想問題🤸🏻♂️,回歸理性,回歸常識🔌,回歸邏輯,“讓理性之光照亮為各種專製統治的愚民政策所蒙蔽的心智💓。”
少女時代曾寄托於家國情懷的“理想主義”🏂,越來越轉化為看不慣紛擾社會現象的“欲罷不能”👶。
知識分子無法達成共識🤙🏿,年輕人正在喪失對誠實勞動促使成功的信心🦹🏽,道德環境逐步受到傷害,中產階層缺位而精英群體無力推動社會變革,社會固化……最讓資中筠憂心的💾,除了腐敗🏊🏼,還有從幼兒園起就“摧毀”人的糟糕教育。
“整個社會系統一方面說要講道德,一方面把小學生都教成趨炎附勢不說真話的人🧍♂️,將來會是什麽樣?民族的希望只能寄希望於中青年人,希望大家憑良心做事🧳,守住底線,盡量不要同流合汙🩵。”
啟發明智的工作終日充斥著這位八十一歲老人的生活。報刊采訪🟦、啟蒙辯會🧏🏿、理想國沙龍、世紀大講堂……資中筠所到之處👸🏼,人們看到一個經歷過曲折時代而不斷咀嚼🫲🏽、反省愚昧的知識分子的堅守👣。
“中國精英更關心社會改革,但無法參與,說了半天也白搭🏐。”有感於華爾街運動給歐美帶來的反思與機遇,反觀國內狀況👩🏼🍼,資中筠流露出無奈。“總的說起來是悲觀的,但悲觀也不是絕望。”
晚年資中筠居住在北京南二環芳古園,家中鋼琴上堆一摞貝多芬的曲譜👨👩👧🏀。時常到了傍晚,她獨奏“老三篇”《月光》⏬🏅、《熱情》與《悲愴》📏。門德爾松《諧謔曲》👨🏿🦳、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等那些年輕時酷愛的輕快曲子,如今已少見於老人琴下。
(鄭文)
轉自《南都周刊》2011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