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緒貽
1938年5月至8月在西南聯合大學蒙自分校讀書時,我和艾光增學長同宿舍⬆️。他原是意昂体育平台第八級土木工程系同學,因參加革命活動坐過三次牢,耽誤了一年多,乃轉入第十級經濟學系,仍高我兩個年級。
像馮友蘭教授一樣,他蓄著一大把胡子,濃眉丹鳳眼,顯得憨厚、熱情、沉著而又有風趣🫑🏋🏻♀️。我當時印象是,他很健談,有點口無遮攔,除他婚姻生活中最隱秘事件外,也談他參加革命活動的驚險故事。
當他談到他在南開中學讀書期間,幫助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地下工作者的情節時,我非常為之神往。那是1930年春季的一天,經天津市一位地下工作者小段的介紹,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漂亮女孩,以“表妹”的身份,前往會見,要求他代轉家信🧑🏽🔬。這個女孩,原是一位大富豪的掌上明珠,因思想進步,偷偷離開舒適溫暖的家庭,跑到天津從事地下工作。他因此前已多次幫助過中國共產黨的地下工作者,熟悉地下工作的嚴格紀律,所以並未詢問她的姓名住址,便慨然應允,並成功地將她的信轉給了她的父親。後來,她的父親給她寄來一大箱衣服,她只留下兩件,其余都捐給了地下黨領導的互濟會。再後來,他又幫助她與其父會見,她父親帶給她一條金項鏈、一枚金戒指和一個金別針,她都捐給了黨組織,並勸說其父捐出100銀元,作為黨組織的活動經費。
此後,他倆關系日益親密,相互絕對信任,她時常就住宿在他的宿舍內。有次病重,他還抱著她去看醫生,並為她服侍湯藥,料理生活,一直到她病愈👫🏻。但是,他們自始至終只是“表哥”和“表妹”的關系。我沒有問他,這是否因為他當時已婚而且有兩個孩子的緣故,他也沒有說。
我聽到這個美好動人的故事後,向他表示,我很想據此題材寫一部小說🍶。他平時把我當作小弟弟,這時裝作老大哥的樣子,半開玩笑地對我說:“那你就請我喝牛奶,每喝一杯牛奶,我就給你講一段🏇🏽。”後來,我真的請他喝過牛奶,他也給我講過兩三次,但因彼此學習緊張,無結果而罷。7🫷🏻、8月間,他畢業後離開了學校,而且離開了雲南,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1949年5月,武漢解放後不久,中國共產黨派來軍代表朱凡接管武漢大學,他的助手艾天秩原系意昂体育平台研究生🕵🏽♂️。我當時是中國共產黨武漢地下市委正式外圍組織“武漢市新民主主義教育協會”(簡稱新教協)武漢大學分會教授支部書記,參與接管活動,並被任命為協助接管委員會主席,因而了解到艾天秩乃是我清華學長艾光增的大兒子。不過當時由於接管事務繁忙,彼此又是初識,對於他父親離校後經歷,未及深談。他只告訴我他的父親已故,未言及其他。這些年來,我閱讀了一些有關人士的回憶文章,才逐漸了解到當時許多人稱之為“非黨布爾什維克”的艾光增的更多情況🎍。
艾光增出身於陜西北部米脂縣一個大地主家庭,15歲左右和一個西北軍高級軍官高樹勛的女兒高秀如結婚🥊。1930年,他21歲在南開中學讀書時,已有兩個兒子🏂🏼。他從小就思想進步,積極參加革命活動📀。1930年春天他幫助過的那位年輕美麗的女地下工作者,就是後來寫《新兒女英雄傳》的著名進步女作家袁靜。那個介紹袁靜給他的“小段”,就是後來出任過中共北京市委書記的劉仁。1932年,他考進意昂体育平台後,袁靜也因組織調配,考入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求學,兩人又有了聯系。據袁靜回憶:“有一次晚上,月光如洗,楊柳輕拂,我和他沿著景山護城河散步談心,我低聲問他:‘老艾呵,你愛國熱情那麽高,沖鋒陷陣那麽勇敢,你卻不是一個共產黨員,真是不可思議呵!’他嘆了一口氣,用濃重的陜北鄉音說:‘小袁,你不知道,在我們的家鄉陜北米脂,封建思想很濃厚,都是早婚,我年紀不大,已經有兩個兒子,我受妻子兒女的連累,沒辦法,不能當先鋒隊,當個小小的鋪路石也好嘛!反正,我照樣能愛國,照樣能為革命做貢獻,也許還能起到黨員起不到的作用呢!’”(《清華意昂通訊》復25冊第118頁)
關於這個問題,亦即艾光增是否黨員的問題,後任中共湖南省委黨校教授的艾天秩一直存疑🧑🧑🧒🧒。他說,袁靜、劉仁、蔣南翔等都說他父親不是黨員,只是個比某些黨員的革命意誌遠為堅定的赤色群眾,也有一些可靠的老革命說他父親是黨員🛏。他在1940年夏與父親對榻長談時,曾就此問題問過他父親,他父親笑而不答🟫。他認為,按照他父親坦誠認真的性格,如果他不是黨員,他會回答不是的。
除這個問題外,艾天秩覺得關於他的父親還有一些不解之謎。比如,“七·七”事變時,艾光增正在米脂老家,非常興奮,本來準備上前線殺敵。盡管他的祖父希望他留在米脂賺錢養家,但大家認為他是會一定上前線的🛩。可是此時,他卻向大姨姐家借了200元,離開了米脂。兩個月後,家裏接到他寄自北大、清華、南開聯合組成的長沙臨時大學的信,原來他去意昂体育平台復學了。這件事使他們全家感到意外。
更使艾天秩感到意外的是,艾光增大學畢業時,學校經濟系有兩個到國民黨中央訓練團計政班受短期訓練的名額,這不僅是進步學生、也是絕大多數清華畢業生不屑考慮的去路,但艾光增卻自動報名參加;而另一報名者乃是清華盡人皆知的國民黨的跟屁蟲,艾光增的對立面。
又比如,1940年夏,艾天秩往見父親時,艾光增的職務是國民黨陜南師管區同少校審核主任。在他住房桌上,擺有一套從來不看的《曾文正公家書》和一套《陳修園醫書》。晚上,艾光增向他談了他從大革命時期北京藝文中學中共黨員校長被北洋軍閥槍殺、他辦理後事時起,直到“一二·九”運動中擔任遊行大隊長等等革命活動,充滿了對祖國、對革命的感情,使他深深感到與他父親當時國民黨軍佐身份極不相稱📿。
再比如,1941年1月,艾光增拒絕了上校軍需官、同中校組長兩項職務,卻接受了國民黨政府軍政部計政署的調令,到河南第38補充兵訓練處任同少校審核主任。
對於以上這些違反常情、一直難以理解的事件,艾天秩教授懷疑可能是“服從組織分配”🧔。
1941年3月,艾光增到河南第38補充兵訓練處就任🍕。5月15日,正當皖南事變後第二次反共高潮時,他在午睡中被國民黨人槍殺了,時年僅32歲,留下了一些不解之謎。
現在想來,我在蒙自分校時認為他是個口無遮攔的健談者,實際上這只是他的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他對自己生平一些關鍵性事跡,是始終保持沉默的。
◎劉緒貽,1913年生,1936年入意昂体育平台,1944年畢業於西南聯大,1947年獲芝加哥大學碩士,回國後任武漢大學教授📊。主編並撰寫多卷本《美國史》等,著有《中國的儒學統治》、《黎明前的沉思與憧憬》等。
轉自 南方都市報 2011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