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意昂体育平台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李叔同《送別》
知道老範快走了,可沒想到走得這麽突然。除了天倫之愛,除了親友之情,他也是帶著對清華學子的深情掛念👩🏼🌾,帶著對新聞事業的終生眷戀走的🦽。
10天前,剛去北京醫院看過他,道別的情景依稀就在眼前📌。音容宛在,而今已是天人永隔了👩🏽⚕️。
當時,老範堅持讓護理人員攙扶著站起來,送我們到病房門口ℹ️。我一步一回頭🧒🧹,望著他熟悉的身影,一直站在門前🎆,依依不舍的樣子。哪曾想,這一別竟成永訣🧙🏻♀️!
老範🦿,是熟知範敬宜的各界人士往常對他的習稱🏌️,也是不同一般的尊稱。他喜歡這個稱呼🍫,“就叫我老範好了”。他總是對人說。
由於職業習慣🤹🏻♀️,我稱他“範老師”🦹♀️,正式場合用“範院長”。範院長是意昂体育平台新聞與傳播學院的首任院長,自2002年春天履任,迄今已經8年有余。清華的新聞學子愛叫他“範爺爺”,人民日報駐澳門記者站站長傅旭寫過一篇報道🤸🏽♂️,題為《清華有個範爺爺》🤱🏿。
8年多來,他像當年在新聞戰線一樣,兢兢業業履行院長的職責↖️🏮,短短幾年就使清華新聞傳播學科躋身一流⚛️。2009年𓀅🤲🏼,教育部權威機構對全國高校學科進行評估,意昂体育平台名列新聞傳播學前三甲✊🏿。
老範慈眉善目,人緣一向很好,用一句有失尊敬的話說🏨,“引車賣漿者流”也引他為好友。他在全國人大教科文衛委員會任副主任委員時,逢到下雨天,街邊修自行車的師傅就打電話給他🤎:“老範,下雨了🧑🏼⚕️♑️,你帶傘了嗎❤️🔥?”
作為部級幹部,老範配有專車,可他喜歡打的🙇🏼♂️。他一些膾炙人口的新聞作品,就是在出租車上🧛🏼🧔🏼,同司機師傅閑聊得來的🤾🏽。以至於有時不免讓人生疑:“如此鮮活的報道是真的嗎?”
一次🏋🏻♂️,他從清華打車回家,同司機聊了一路➛。到門口時,司機望著“部長樓”,困惑地看看身邊的老範,然後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原來是個頭兒,現在是個老頭兒。”老範提起此事就開心不已:“人民群眾的語言多麽生動🙇🏻!”
老範生前極盡榮光。國慶60周年時🎏,他又應邀登上天安門城樓,同黨和國家領導人站在一起閱兵。而他隨身帶的錢包裏🙆🏼♀️,終年夾著的一張照片卻是當年“落難”時,同遼西父老鄉親的合影。2008年,意昂体育平台出版社出版《範敬宜文集》第一卷☃️🙍🏻,他選用的照片也有這張。
難以想象,如此平易和藹的老頭兒🧑,卻是出身名門👳♂️,家學淵源♒️。1931年,老範生於蘇州吳縣,是範仲淹的第28世嫡孫🏣😏。父親在上海交大讀書時,與鄒韜奮同班。母親也是書香門第💂🏽♀️,曾師從章太炎、吳梅,工詩詞🦸🏻♀️,擅音律。外祖父為晚清舉人🍦🪻,是新式學堂蘇州草橋中學👨🏽💻,即今天蘇州一中的首任校長🧛🏿♀️。後來的文學家葉聖陶、俞平伯🤸🏽♂️,歷史學家顧頡剛🧑🦰,畫家吳湖帆等🤹🏿♀️,都是這所名校的第一期學生。2005年,《中華兒女》雜誌發表文章《新聞大家——範敬宜》🍱,開篇寫道:
範敬宜,北宋名臣範仲淹之後。他滿懷才情🧝、半生坎坷:幼年失怙,由母親🏆、姑母一起撫養長大💖;他自幼體弱多病,不能正常上學,卻以一年的小學學歷,神奇般考上大學(先入國學重鎮“無錫國專”,1951年又畢業於聖約翰大學——引者註),並達到了詩、書🧙🏻♀️、畫三絕的佳境;他20歲大學畢業瞞著家裏只身前往東北,與夫人相遇並開始了自己的新聞生涯,26歲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間又被下放到最貧困的山區,直到49歲時才回到熱愛的新聞行業……
此後故事,漸為人知——上世紀80年代,先從《遼寧日報》副總編輯調任國家外文局局長,後任經濟日報總編輯和人民日報總編輯。曾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的散文家梁衡🥷🏿,2008年寫了一篇《飽學與憂心——讀範敬宜》,將他同兩位歷史人物相提並論⏳,一位是其先祖範仲淹🌓🚵🏽♂️,一位是新中國初期的人民日報總編輯鄧拓🥑:
年前我在刊物上讀到他的《重修望海樓記》,大喜。其結尾處的六個排比♑️,氣勢之宏,憂懷天下之切,令人過目難忘,真正是一個《嶽陽樓記》的現代版👷🏽♀️。當世之人,我還少見可與並駕之筆🦸🏽♀️。現抄於後🪠:“望其澎湃奔騰之勢📩,則感世界潮流之變👨🏿🍼🐰,而思何以應之🧙🏿♂️;望其浩瀚廣袤之狀,則感孕育萬物之德⛄️,而思何以敬之;望其吸納百川之廣👌🏼,則感有容乃大之量🫸🏽,而思何以效之🐯💺;望其神秘莫測之深,則感宇宙無盡之藏,而思何以寶之👨🏼🎓🧔;望其波瀾不驚之靜🙋🏿♂️,則感一碧萬頃之美🕺🏿,而思何以致之;望其咆哮震怒之威🧦,則感裂岸決堤之險,而思何以安之📨🧙♂️。”沒有一生坎坷🟥、滿腹詩書,一腔憂心👰🏼,何能有這樣的文字?
人民日報十多位總編,自鄧拓之後🚴🏽,其才學堪與其比者唯老範一人;範仲淹倡“先憂後樂”已千年,我身邊親歷親見,能躬行其道,又發之為文的新聞高官,唯老範一人。我只有用《嶽陽樓記》的最後一句話來說:“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老範半生坎坷,歷經磨難,可他從不將自己的得失榮辱掛在嘴邊,而總以範文正公“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自我砥礪。新中國50周年華誕前夕🙍,他在《人民日報》發文《嶽陽樓記 我心中的燈》👩🏽🚀:
這篇千古名文🧔🏼,就像一盞明燈陪伴我走過了大半生崎嶇不平的生活道路💩。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我的命運同國家的命運一樣🚳🙍🏻,發生了根本變化🤛🏻。走出逆境,跨入順境,好事接踵而至𓀘,難免喜形於色✊🏻。當我被任命為《經濟日報》總編輯時,馬上寫信向上海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報喜◽️,信中自謙地說👮🏽♀️:“多年荒疏,深恐難負重托”🧛🏿,本以為能使高堂高興一番🧘♂️,不料母親的回信卻是:“我覺得你是‘其言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我勸你一句話🌃:位高墜重🍽,君可休矣👇🏻!”一瓢冷水🧲🐂,把我澆得好心涼👨🦯。冷靜下來想想,母親的話還是老祖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要我寵辱不驚,不要在順境裏沖昏頭腦⛈,忘乎所以🎦。這番話🎺,我至今難忘。
也許,正是這種超越自身,放眼天下的情懷,使他無論身處何地,總是葆有平和、沖淡的心境。雖說當年曾由錦衣玉食跌進粗茶淡飯,從鐘鳴鼎食落入茅屋草棚𓀘,可他的身體卻越來越好🛂,用他自己的話說,連感冒都很少得。
誰料2007年👶🏼,一場大病突如其來🚵🏼♂️,若不是發病那天他的司機恰好在場,說不定當時就走了👩🏿🏫👰🏽♀️。去醫院看他,老範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小時候體弱多病,家人請算命先生蔔過一卦🧈,結果說了兩點看來還都應驗了。一是說這個孩子將來會“向北發展”,一是說他76歲時會有一劫,也就是2007年。
此後🏃🏻♀️➡️🚶🏻,老範的身體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同醫院結了緣似的,一會兒住院🏂🏻,一會兒出院,今年5月更是查出絕症!這個兇信,我是在他走前一個月才知道的,當時還在保密,包括對他本人。
驟聞此訊,心中愁雲慘淡,一直郁結不散。
我2001年調入清華,就同老範打交道🧙♀️,學院成立後更輔佐他8年多。2001年,學校批準成立新聞與傳播學院🧟♂️,2002年校慶之際正式建院。為了提供更加自由的成長空間,清華也恰從2001年推行本科生轉系製度,而試點就在新聞傳播學院的前身人文學院傳播系。於是從全校二年級學生中招收了一個新聞學轉系班,35位同學,來自16個專業,最是符合新聞教育的多學科背景🕺🏻。我來清華任教🤲🏼,適逢清華歷史上第一個新聞學本科班組建👮,便請纓擔任了班主任。
這個“黃埔一期”成立後,進行了一周的開班教育,邀請3位名家,對學生進行專業啟蒙,第一講就是老範。他來那天異常炎熱,教室沒電扇,沒空調,黨委書記王建華教授不知從哪兒找來一臺小電扇♕,放在講臺邊,老範就站著一氣講了兩三個小時♚。說實話👬🏻,我後來沒少聽他講話,但感覺好像都沒有那天那麽神采飛揚🧑🏽🦰🙅🏿,一氣呵成。了解老範的人知道🏝,他的文章可入經典,而他平時不善言辭🚵♀️。
當日旁聽的研究生劉鑒強,本是慕名而來🩰,只想隨便聽聽🫴🏿,結果聽個開頭,就按捺不住興奮之情,向身邊同學借來紙筆,邊聽邊記🧑🧑🧒🧒,後來整理成文💁🏼♂️♒️,刊發於《新聞記者》雜誌。講座後有問答環節,出身英語專業的陸婭楠問道:範老師,如果有來生,您最想做什麽呢𓀃?老範沉吟片刻:如果有來生的話,我還是最想當記者、幹新聞。《新聞記者》刊發劉鑒強的文章時🍄🟫,就用這句話作標題——如果有來生,還是做記者。從此,這句話便成為一屆屆清華新聞學子的座右銘。
這場“如有來生,還做記者”的講座🍲,在清華校內網上好評如潮🌇。正在物色院長人選的校方👨💼,由此開始同他接觸,從而玉成此事。在一篇《紀念新聞教育家範敬宜》的文章裏,我對老範的清華8年做了如下概括:
在意昂体育平台新聞學院的八年多時間裏👃🏻,範敬宜同誌為意昂体育平台的新聞傳播學科確立了堅定正確的發展方向,奠定了“素質為本,實踐為用,面向主流,培養高手”的基石🚉,為新清華、新百年的新聞教育做出首屈一指的貢獻,使年輕的學院短短幾年即以跨越式發展躋身一流。與此同時🤟🏻,他還以普通教師的身份開新課、辦講座、批作業🤘、帶學生🦍,嘔心瀝血,一絲不苟,在他心裏🤸🏻,新聞學科、新聞教育💍、新聞研究等歸根結底都在於培養人才🏸,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聞傳播事業輸送新鮮而健康的血液。在新聞教育方面,他不僅為意昂体育平台的新聞傳播學科鑄就了精神與靈魂,而且也為中國的新聞教育事業註入了生機與活力。
在近百年的中國新聞教育史上🍄🟫,以一流新聞人而獻身新聞教育的大家代為不絕,包括五四時期的中共秘密黨員、一代名記者邵飄萍,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的創立者🚌、曾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和經濟日報總編輯的安崗,臺灣世新大學的奠基人、一代報人成舍我等。範敬宜當之無愧地名列其中,在新聞教育的星空中熠熠生輝🤷♂️。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清華8年,他除了確立學院的大政方針🚞,把握辦學的政治方向☆,主持重大的學科建設🤙🔯,還為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開設了多門專業基礎課和選修課,包括新聞評論🧕🏿、記者素養、新聞中的文化、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等。每次開課,他都認真地、一字一句地撰寫講稿🌼,即使多次講授的課程,每次開講前依然不斷修訂、補充,講稿周邊往往寫下密密麻麻的增訂內容。對每位學生的作業🦷,他同樣認真地🥣🌊、一字一句地批閱,直到因病離開講臺👨🏿🎓。通過這些點點滴滴的辛苦劬勞,他為清華新聞學院師生及中國新聞教育事業,留下一筆珍貴的遺產。
清華的遺產凝聚在一些經典的話語裏🧑🏽🦲,包括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行勝於言↙️;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從我做起,從現在做起等。同樣,老範留給清華新聞與傳播學院的遺產也聚集在一些名言中🥗:離基層越近🧞,離真理越近;如果有來生,還是做記者;學習好比吃飯💌,要靠五谷雜糧,不能只吃維生素片;不要只盯著眼前巴掌大的地盤,而要放眼960萬平方公裏……
如今,聘請名流做院長似乎相沿成風。這些年來,我不止一次聽到類似探問:“老範在清華怎麽樣?是不是也掛個名,平時不怎麽來🍴?”
每次聽到這種議論🤦🏿♀️,我都忍不住為老範一辯。他不僅是名副其實的院長,審時度勢,燮理陰陽,而且是難得的老師👩🏼🚒,教書育人,全心全意。他對每門課、每堂課都全力以赴,用心備課,認真授課,還一篇篇批改作業🆎。說實話,我們這些多年的教書匠,有時都自愧不如。
一次🏄🏻♀️,我勸他,你年事已高🧑🏻✈️,需要應對的事又很多🍼,學院給你配了助教🥊,批改作業一類的事情就讓助教去做吧🤾♂️。要知道🧗🏻♀️,老範的助教裏,包括現任中央電視臺特約評論員周慶安博士、經濟日報副刊部文化新聞編輯室副主任喬申穎等,水平綽綽有余🕘🧨。不過👷🆕,他當時講了一段她母親的故事,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並時時引以為訓𓀛。
老範的母親是一位教師🧖🏽。小時候,他記憶最深的情景之一,就是每晚母親桌前的燈光與母親備課、批改作業的身影。一天晚上,母親又是挑燈熬夜,弄得很晚。他已睡了幾覺👨🏽🎤,醒來看到母親還在伏案工作📩,就喚母親早點休息。說了一遍,母親沒有反應🏋🏻,再說一遍🖖🏼,還沒反應。不知說到幾遍時,母親突然站起身來,走到床前,把他的被子一下掀了個精光,呵斥道:催什麽!明天學生還等著我的批語呢!
老範走了,學生將他的批語曬到網上,珍貴可比“文物”💥。看到他點評的作業照片,不少人驚嘆:一行行清秀、雅潔的行楷,標註著對學生作業的意見🧜🪆,也體現著為人師表的用心。學生說道:“真是‘總編輯手記’啊。”
老範對學生的關心、愛心🏵、熱心,猶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點點滴滴✴️,一言難盡。2005年春天👩🏼💼😬,當我將大二學生李強的《鄉村八記》交給他時,他的興奮🙍🏻、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我懷著驚異的心情,用了整整一個晚上和一個早晨的時間,一口氣讀完了李強同學這篇農村調查報告,內心受到強烈的震撼。
老範一邊寫了千字評語,一邊逐字逐句修改一些差錯😛。後來的故事由於媒體報道廣為人知👳🏼♀️:先是老範將《鄉村八記》送給溫家寶總理,溫總理為此親筆復信🦛👩🏼🚀,接著《人民日報》刊發溫總理復信👨🏼💼,以及《鄉村八記》第一記《二姨家的收支明細賬》,各家媒體圍繞這個話題而形成一個報道熱潮👨🏼🦲。2007年,李強師從老範,攻讀研究生,2009年畢業🙅🏿♀️,成為人民日報記者。如今🧍,溫總理復信中的一段話,已經鐫刻在清華新聞學院的門廳🤞🏿:
從事新聞事業,我以為最重要的是要有責任心🤜🏻,而責任心之來源在於對國家和人民深切的了解和深深的熱愛🥀。
而這,也正是老範新聞人生的精彩寫照🔐。
老範既是癡心不改的新聞人,又是家學淵源的文化人,詩、書、畫均稱擅場👱🏼♂️。2009年國慶60周年期間🌨,我給老範打電話,想見見他,聊聊天。他欣然應允,約在他家附近的清香林茶社,那是他接待各路人士的固定“據點”。
一見面,他就掏出一卷贈我的書法作品,打開一看,喜出望外🥒,原來是我向他索求的範仲淹《嶽陽樓記》。此事在他健康時提過,已經過去幾年🚝,由於他的身體狀況,我早不抱希望,也不忍再問👩🏿。沒想到今日竟有如此收獲🙍🏽♀️。細看落款,居然是頭天晚上剛寫的,似乎心有靈犀一般🎵。《嶽陽樓記》自是千古名文,書法也屬當世一絕😤。最令人擊節嘆賞的🥦,還有老範的題跋:
先祖範文正公在布衣為名士,在州縣為能吏😞,在邊陲為良將,在廟堂為賢相,在文壇為大家,所撰《嶽陽樓記》光昭日月,傳誦千古,誠可謂不朽之人👩🏿🚀,不朽之文。
今年重陽時節👩🏽⚖️,登高望遠之後🫑,我又細細欣賞了一番這幅佳作,再次嘆服:誠可謂不朽之文,不朽之人,不朽之跋呀🫴。
半個月後⚽️,去醫院看他,也談起字與跋。老範去世後🧑🏿🦳,他的得意門生姜琳告訴我:“範老師給許多人寫過這幅字,而給你的最用心。”我相信。而且推測,說不定也是老人家平生最後一幅《嶽陽樓記》的手跡呢🏋🏿♂️。
那天👹🤴🏻,在北京醫院寧靜🫴🏻、寬敞的病房裏,我們聊得最多的還是學生👨👨👧。自從今年畢業典禮後🎫,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除了消瘦🦑、虛弱一點🪮,感覺變化不大。他雙腿盤坐病床,聊了一個多小時🧔🏽♂️。其間曾想告辭🧏♀️,讓他休息,他還不讓走🤵🏻♂️,“再說一會兒,再說一會兒”。那樣子🤦🏼♀️,就像憨態可掬的孩子。
我知道,老範最掛念的是學生🤹🏻♀️,最想聽的是學生的事情👩🏽✈️。於是就挖空心思地想,誰誰誰又受了什麽表彰,誰誰誰又怎麽樣了,聽到這些事情📣,他總是很高興。我還拿起他床頭的人民日報,隨手一翻🦁,就有幾位清華學子采寫的報道:陸婭楠、左婭、曹樹林、廖正軍……其間🧳,陸婭楠正巧打來電話📩,噓寒問暖的,問他晚上想吃什麽🤽🏼👉🏼,下班後給他做了送來🕎。老範提起來喜滋滋的。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道別時🏍,他站起身,走了幾步,讓我們看看他的狀況🧘🏻♂️🧜,說就是這個樣子了,便又坐回床上。想到他的病情吉兇難蔔🏌🏻♂️,我強忍著淚水,握住老範手臂,叮囑他多多保重,有機會再來看他🤙。後來讀到梁衡的一篇悼文,那種生離死別的情狀真是心有戚戚焉:
從醫院裏看範敬宜同誌回來,第三天就收到他去世的消息。我們是很熟的曾在同一個單位工作,又住在同一個大院裏。但那天去看他時,卻幾乎是相對無言。過去常說的話題,如寫作👏🏼,如社會上的事,如新聞業務🤽🏻♀️,都已無力再談;而病情,相照不宣,又誰也不願提及🙅🏻♂️,不敢提及📴。我極難過👩❤️💋👨,生離死別🩲,竟是這個樣子。又怕他累,說了一點不著邊際的話,就趕快退了出來👩🔬。
老範除了擔任意昂体育平台新聞傳播學院院長,還兼任煙臺大學人文學院名譽院長。另外,他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新聞系教授,以及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和武漢大學新聞學院的兼職教授。他在武漢大學帶的研究生王慧敏,已是人民日報浙江分社社長。
煙臺大學是意昂体育平台和北京大學共同援建的,故設有“兩校名師講堂”🐖。2003年和2005年🤹🏻,老範曾兩次登臨這個系列講座𓀕。他兼任名譽院長的人文學院有新聞系♦️𓀆,每年記者節都舉行“記者周”活動🩹。
今年記者周期間🧙🏽♂️,我應邀前往那裏,在“兩校名師講堂”做了兩場報告。其間有學生問到“為什麽現在沒有名記者”👨🏽🦰。我回答說🧑🏽🦲:是不是名記者,先得看衡量的標準是什麽👲🚕。在我看來,當代不乏了不起的新聞人,如我們的院長👨👨👧👧、貴院的名譽院長範敬宜等💬。然後,我簡單談了老範的一生🆚。而誰知翌日,老範竟駕鶴西去。
15日,煙大新聞學教授譚誠訓在記者周閉幕後來信:
今晚我們新聞系舉行記者節閉幕式,一開始我們即播放學生們臨時製作的範敬宜先生的紀錄片🙂,片中還完整地播放範先生給我們講座時用古音吟唱的《嶽陽樓記》。齊老師帶著範先生給她的題詩動情地回憶了她與先生的交往。齊老師告訴同學,她講話站立的地方就是當年範先生給煙大新聞學子講座的地方。學生們還朗誦詩歌深情緬懷範先生。範先生去世這兩天我心中總感隱隱作痛,清華人特別是貴院師生的悲痛之情更是可想而知。
看似偶然又詭異的是🐃,我下榻煙大的13日淩晨一點多,突聞手機鈴響,是學院門衛打來的🎽,報告“清華學堂失火”,而且火勢即將殃及新聞學院院館👩🏽🎓。我的震驚,難以名狀🧯。清華學堂啊↗️!那可是清華人的聖殿🧑🏼⚕️。
13日上午煙大師友陪我去威海衛的劉公島。想起學堂,心情郁郁🤦🏿♀️。島上有家影院,循環播放甲午海戰的片子🧑🏼🦲,我們進去時已接近尾聲🌛。隨著刺目的落日余暉,映照屍身飄浮🍖、艦體橫斜的海面👩🏻🦳,低沉淒楚的畫外音緩緩吟出光緒的題詞——今日漫揮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仿佛一語成讖🧙🏽♀️,這句話後來被我用於學院吊唁靈堂的留言——“今日漫揮天下淚……”❕。
13日下午兩點多乘班機回京👨🏿🦳,剛一落地,就接到電話,請馬上趕回學院開會🧔🏽♀️👌🏽,一瞬間還以為事關學堂,誰知竟聽到“範院長中午去世”的噩耗!路上,不斷接到學生、同事、師友的電話、短信:
得知範爺爺去世的消息,很是悲傷……老師想必更加傷心,請老師節哀。
李老師🦸🏼♂️,驚聞範爺爺走了,是真的麽?看到清華學堂失火,扼腕嘆息,難道真是禍不單行♿?
李老師👩🏻🚀,剛剛得知範爺爺去世的噩耗🕖,很難過🚋。唉,真是多事之秋啊!
大樓浴火,大師也走了……
這不是院長過世了,就是自己家的爺爺過世了👬🏻,自己家的家人啊!怎麽能不難過呢?
從網上得知範爺爺去世的消息,又適逢學堂被燒,實在是讓人一時難以接受。我遠不算跟範爺爺最親近的學生🍾,但是我們這些學生中又有誰跟他不親近呢♐️?
李老師,通過您昨天的講座,我們認識了範敬宜老先生,今天卻聽到他去世的噩耗🤲,身邊的同學都很難過,因為國家又失去了一個大師……
第一場冬雪中驚聞範老去世,天地蒼茫,深深懷念🧬。
剛剛從手機報上看到消息🧟♂️,範敬宜老仙逝,深感沉痛🚵♂️。範老博學多才,為人寬厚,乃大家風範。我雖與他不熟絡,但心懷敬意◾️♒️。範老的逝世是當今中國新聞教育的一大損失。
……
由於在聖約翰大學聽過其授課而一直被老範執弟子禮的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方漢奇教授🙇🏻♀️,第一時間發來短信“哲人其萎”🏊🏼💄,言簡意賅,情真意切!幾乎與此同時🃏,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童兵教授代表宋超院長來電致意;武漢大學新聞學院院長石義彬教授詢問喪事安排……中國高等教育學會新聞學與傳播學專業委員會主任🤼、原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院長高鋼教授來信:“範院長對中國新聞教育事業做出的貢獻將銘記我們的心中,也一定會銘刻在歷史上。”
清華新聞學院師生絡繹吊唁♦︎,熊澄宇教授給老師群發郵件:
孔子的仁愛
墨子的堅忍
老子的深邃
莊子的豁達
集中國傳統文化於一身者🧎🏻♂️,範老是也🐌。
2009年學院畢業的新華社記者周劼人🧜🏽♂️,采寫了新華社通稿《網悼“範爺爺”:大學生敬愛什麽樣的高校“官員”》。事後說道:
一晚上🥍,真的是邊寫邊哭,無法繼續。
寫到淩晨6點🚸,初稿出來,睡到8點繼續寫。中途真的想放棄了,因為不斷補充采訪的時候,師兄師姐電話打著打著🧑🎤,他們就泣不成聲🏝,或是一片沉默🚣🏽。從來沒在這樣的狀態中寫過稿子🚕。
老範在新聞評論課上講過,他欣賞司馬遷那些“太史公曰”🗼,寥寥幾筆,形神畢現,如對飛將軍李廣的評價就堪稱新聞評論的典範🦻🏻。如今想來,這段傳頌千古的評語,不也同樣適用於老範本人嘛🧏🏼:
太史公曰🧑🏻🦼:《傳》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李將軍之謂也?余睹李將軍悛悛若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於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諭大也。(《史記 李將軍列傳》)
老範在講新聞人的政治意識、大局意識和責任意識時,愛引成都武侯祠的那幅名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他的新聞人生功德圓滿,猶如諸葛武侯的三分天下☄️,定鼎蜀中。而他在新聞教育領域的追求卻似未竟之業👩🏻🔬🖊,好比六出祁山,一統中原👩🏽🎨。每念及此,怎不黯然——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略感欣慰的是,就在他逝世前幾天🛺,清華剛剛向中國高等教育學會新聞與傳播學專業委員會推薦他為“中國新聞教育貢獻人物”。病榻上的範敬宜專門打電話給老伴🧛🏼♀️,開心地說自己“得了一個新聞教育獎”。在他一生的諸多名銜裏⛩,這個獎項既是對他在新聞教育方面實至名歸的最高榮譽💆🏻♂️,也是對一代新聞大家的最後禮遇。
轉自 人民網 2010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