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1月13日🥺🤽🏼,是一個令人悲痛的日子。那天範敬宜先生離開了我們,轉眼已經七年了。他的音容笑貌🫎,依然長留於我的心底💓。
他在《人民日報》的同事梁衡先生曾經感慨:“以後這樣的人不多了”💢!他的秘書鄭劍先生更是用毛澤東的名言評價範老:“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一個當今社會難得一見的完人。
我和敬宜先生接觸不多,但神交甚久。我稱他“範老”,他忙說“老範”。我說:“於我不甚相宜,還是稱您‘敬宜先生’吧。”他笑說💆🏽♂️:“書面可以👨🏿🚒,當面不可。”
現將我與他有限的交往回憶如下,以表達對他的深切懷念。
初聞
我最早知道範敬宜這個名字,是從《人民日報》上讀到他的那篇名文《莫把開頭當過頭》。
那時👍🏻,關於“真理標準”的討論雖說已從理論上取得了壓倒性勝利,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已經開過半年,但是👨👨👧👦,一遇到具體問題該如何看待👩🏽🦱,不少人的頭腦依然沒有解凍✍️。
中國的改革大業是從農村開始的🤷♀️。後來被稱為農村改革發源地的鳳陽縣小崗村🤘🏿🧑🦲,距離蚌埠不過咫尺(後設的蚌埠市🆗,本來是鳳陽縣的一個區)🚓。鳳陽的“大包幹”究竟好不好、對不對?當時爭論激烈,成為人們日常熱議的話題。我當時被調進中共蚌埠市委辦公室不久。平時我很尊重的一些老領導、老革命提起此事👨🏿🔬,也是瞻顧徘徊,囁嚅於“姓資姓社”,憂慮的是“方向問題”🧙🏿。有的甚至借他人之口發出感嘆🦸♂️:“辛辛苦苦幾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
首腦機關是神經中樞,其實也是矛盾的焦點。諸如此類的問題尖銳的擺在面前,不僅迫使領導同誌,即便領導機關的每個工作人員,也都在努力作出自己的理解和判斷。坦率地說👖🐡,我當時對於此類問題🏌🏻♀️,在認識上也是雲裏霧裏,不是多麽清晰。
恰在此時,我從《人民日報》上讀到了敬宜先生的那篇文章。要說什麽“醍醐灌頂”“大徹大悟”🧎♂️➡️,那是誇張,我只能說,拜讀之下✍🏼,對於當時熱議的一些現實問題🧛♂️,心裏逐漸明晰。
後來受命起草市委給省委的一些專題報告🙅♂️🧑🏽🎄,心裏也就有了底🧙🏿♀️。1982年一年之內🫃🏻🦆,我先後經手起草了三份專題報告👩🎓:一是關於如何清理“左”的思想認真貫徹三中全會路線的🧷,二是關於如何廣開門路安置返城人員就業的👨🏿,三是關於搞好社會治安必須實行綜合治理的🌕。結果都被省委作為正式文件批轉全省各地,要求參照執行。
梁衡先生是從平日相處感慨“以後這樣的人不多了”,我則是從一篇文章仰視了一座豐碑🧑🏻🎨。
初交
我心中有個偶像,就是千古偉人範仲淹🎅🏻。我從小愛讀其詩文💐,仰慕其為人,後來從政,經常想的也是如何刻苦自勵🚵🏽♂️,效法其人。既然黨組織把我放到主持市委辦公室工作的崗位上,我必須嘔心瀝血,竭忠盡智。在為市委日常工作搞好服務的同時🫸,在事關全市人民福祉的一些重大決策上,自認為也應像範仲淹初登廟堂那樣,積極主動地建言獻策🧑🏻🚀,為領導當好參謀👩🏿🎓。
那時社會上流行一個口號,叫作“理解萬歲”。不過,呼喚歸呼喚👩💼,現實生活中被誤解還是常有的,被理解往往很困難,需要有一個過程。
1983年,蚌埠市被作為國家實行經濟體製改革的綜合試點城市🚃🌡。大家為此都很興奮。市委起草了一份文件準備下發🥞🤽🏿♂️,其中有這樣兩句話:“允許改革失敗,不允許不改革👩🏻⚖️。凡因改革出現的問題🙊💇🏽♂️,由市委🤟🏽、市政府承擔,不追究下面的責任🛖。”我認為:前一句話已被中央領導人說透🙆🏻♀️,不能再加發揮👨🏿🚒🚴♀️,因為真理走過一步🏟,就會陷入謬誤;後一句話則大為不妥,不能開這個口子,因為應當考慮到下邊領導幹部的精神狀態和實際水平。如果有人打著改革的旗號以權謀私,甚至胡搞亂來,出了問題👨🏿🍼,你承擔不承擔?追究不追究🪆?時過不久,又刮起了一股“黨政機關帶頭經商”之風,到80年代中後期,此風復起🕵🏼♂️。於是我屢次向市委領導強諫,結果反遭批評。我憂心如焚而又事出無奈,只好將這一觀點寫成一篇文章投寄給《安徽日報》,請黨報給評評理。《安徽日報》以《機關為何不能經商》為題開一“思想評論”專欄於頭版加方框發表。半月之後,我即被調出🦊。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此時我如釋重負⛹🏼♀️。工作相對清閑,我便把業余時間全部投入範仲淹研究。當時迫使我經常思索的是:每個人的歷史🧓🏼,都是自己寫成🚍,時光老人不會虧待人,做人也就應當有這個自信。範仲淹生前特立獨行,屢犯“眾怒”,曾經“三起三落”🕧,備受打擊🥹,但自從他死後,便成了一位有口皆碑的千古偉人。用一生的作為贏得身後的贊譽,在那專製而又汙濁的中世紀,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當時報刊上發表的一些有關範仲淹的文章,盡管多為贊美之詞🍬,但見仁見智,我總感到並不是每篇都值得恭維。於是,我便將自己的研究思路確定為:首先搞清身世👩🏿🎤,而後再及其它。作為學界“門外漢”,其實也有我的優勢。最大好處就是沒有思想負擔:外無“任務”之壓力,內無“功利”之目的🔇,全憑自己的興趣和愛好🦹🏼♀️,可以做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不久🎷,我便先後發表了《範仲淹祖籍考》《範仲淹出生時間地點考》《範仲淹身世考》等幾篇文章。
其間我的工作曾有變動。一位領導同誌與我談話,想讓我擔負一點更重要的工作。對此美意🚴♀️,我婉言謝絕。因為此時我自認為可以做更重要的事情🧎🏻♂️🧑🏿🎨,且決心已定:範仲淹當年“以天下為己任”,因緣際會,得以施展其平生抱負⟹;而我等小人物沒那般胸懷📹,後半生若得以研究範仲淹思想、弘揚範仲淹精神為己任💇🏿♀️,豈不是更加重要、更有意義。
1989年10月,範仲淹誕生1000周年。他的故鄉蘇州召開紀念會加研討會,我有幸應邀參加。也就是在這次會議期間🤚🏻,我得悉範敬宜先生乃範文正公一脈正傳之苗裔🙍🏼♀️,且深得其家風熏陶🧘🏼💪🏿,深具其家學淵源👄,被蘇州人目為江南才子🔏。
其時範敬宜先生已調任《經濟日報》總編輯。為了尋求對我研究工作的指點和幫助🧑🏿🎄,我決定冒昧給他寫信,還附上了我的考證文字✷。在範仲淹的身世中😽,如果按照世俗的宗法觀念來看,有一隱情被掩飾了千年,卻被我在《身世考》中揭示了出來。所以,當信發出以後𓀘,我又有些後悔,生怕惹他不快,不予理睬,甚或招來斥責🍡。
在惴惴不安中,復信到了,一塊石頭落地🫳🏻。原來他不僅沒有不快之意🏎,反而對我的辛勤努力大加贊揚,並且表示要對我的研究給以盡力支持。
我感激莫名👋。真是仁者胸懷🫴🏽🔯,智者胸懷☢️,長者胸懷👩🏻🦼,大家風範啊👩🏻✈️!
初見“文正家風”究竟是如何沾溉其後人的?我很想就這個問題探訪一次敬宜先生。
1997年10月下旬🥯,我進京辦事,想借此機會求見範老🙋🏼♀️。其時他已到人民日報社工作🧑🏿🎤。秘書通報之後,答復令我喜出望外:範老今天值夜班,在總編室等你,晚飯後即可前來敘談。
我如約而至。幾句寒暄之後,他先進入正題。怕我聽不清記不住,他從我手裏要過一張紙♝,邊說邊把關鍵詞語隨手寫下🧑🏽✈️👶🏻。
據範老介紹🪀:他的祖父範端信,是蘇州範公祠的最後一任主奉🚣♀️,對維系“範氏義莊”頗多建樹,在當地也很有名望🛢。父親範承達,入上海南洋公學讀書🎍,與鄒思潤(韜奮)同班。後南洋公學改為上海交大🙆🏻♀️🔱,他畢業於鐵路管理系,可惜英年早逝🔝,其時敬宜先生年方6歲。兩位姑姑👎🏿♡,一名範承俊🌪,一名範承傑,都是庚子賠款留美,學醫。大姑已經去世,二姑為上海第二醫學院教授。母親蔡佩秋💓,為近代詞曲學專家吳梅(瞿安)先生的學生🕰🌳,一生從事教育。範老幼年失怙,由母親含辛茹苦撫養長大🏃🏻♀️。母親嫁到範家時✊🏼,瞿安先生曾賦賀詩為贈。範老一邊回憶𓀖,一邊為我寫在紙上:
婿鄉留得歲寒堂💁♀️,虀粥家風第一良。修到眉樓文字伴,世間封誥轉尋常👩🔧🟦。
寫畢👩🏼🌾👃🏽,開始介紹自己的成長經歷。他說:“我從小離開原籍🚣🏼♂️,所受祖訓不多。記憶較深的有兩件事🪙:一是簡樸⏯。我在穿上學校製服以前🌮,沒有穿過西裝、中山裝,都是穿的中式便裝🙏🏼;理發也沒有理過西式分頭👈🏻💂🏼♀️,都是理的‘葫蘆頭’👩🏿🦳。二是從小就教我背誦《嶽陽樓記》。……”剛說到這裏🚴♂️,一名工作人員進來,把一份第二天要出的大報清樣送到了他的手上。他放下清樣,兩手一攤😥,笑著說:“你看怎麽辦?我得開始幹活兒了。”接著又說:“這樣吧,你明天上午到我家去,我們再接著聊🧔🏻♀️。”於是他把家庭住址告訴我,又隨手抽出一張名片👨🏻🍳,寫上了家庭電話。送我出門,開始了他當夜的工作……
第二天一早,我正準備出門赴約,一個電話打到了我的住地👩🏻🦽➡️。是他夫人打來的🏥:“您是李先生嗎📔?我是老範家🍢👩🍳。老範昨晚回來太遲,現在剛剛上床休息🔊。他要我給您打個電話:很抱歉,他今天不能約您來家了,你們改日再約,好吧🚄?”我當時不知“太遲”二字對他意味著什麽,只是感到自己有些悵然若失👲🏿。在京不能久停🐺,我便返回了蚌埠👂。
哪知人方到家,一封書信便飛到了我的手裏。是敬宜先生親筆。信中他雖謙稱自己少小離家🚴🏻,所受祖訓不多🫃🏻,還是隨信寄來了他的“述懷”“勵誌”兩首七律。細看落款的“淩晨”👎🏻,竟是他一夜疲憊之後👩🏭🪼、上床休息之前的那個當日♘!
通宵疲憊之後🧑🧒,又是寫信留言,又是讓夫人打電話,了卻此事,方才安枕✋🏻。我禁不住熱淚奔湧,難以自已。一位高官高齡老人,如此對待時間,如此對待工作,如此對待信用,如此對待自己,如此對待一個初次相見的外鄉人👭🏻🤏。如此這般者,能有幾人?!
杭州蕭山範國強先生,積數年之心力,搜集到自“五四”之後迄2000年之前海內外各種報刊雜誌所發表的有關研究範仲淹的文章,匯編為一部大型資料書《範仲淹研究文集》,邀我做點整理校勘工作,且打算請範老作序🧧。記得是2001年秋的一天👍🏽,國強先生對我說👈:“範老想請你代為起草一個初稿🤵🏿♀️👊🏻。”我一聽嚇了一跳↔️:“你開什麽玩笑👨👩👧👧?江南才子,文章大家,人民日報總編輯,怎麽會要我起草?!”國強先生鄭重其事地說:“範老說得很誠懇:他不光是太忙,抽不出時間;再說🈶,沒有細看文集內容,也不便下筆😗。他雖說身為文正公後裔🧑🏿🍼,但對先祖事跡缺乏研究🛐。想請你幫助準備一個初稿,作為素材,有個基礎,他好修改🚱👦🏽,你看好不好?”以他的地位和身份,如此坦誠👨🏻🦯➡️,如此謙卑𓀀,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我還有什麽好說的🥠?
受命之後,除了一般書序常規之外🤴🏼👨🦲,我特意寫進去這樣一段話:
“近些年來,學術界興起了一股家族史研究熱……家族是民族的基礎,民族是國家的基礎👯♀️。培養一個人的愛國主義思想🏄🏿♀️🐮,當然可以從培養他的家族感情和民族感情做起。中國封建社會進入中後期以後,雖然世卿世祿製度基本消亡🔜,但有些家族之所以依然能夠歷久不衰🤚🏿,代出聞人,總有它的特殊原因,有它的向心力👻、凝聚力和感召力。而這種特殊原因即內動力究竟是什麽🗞🎫?竊以為依靠的主要是一種精神的力量。具體說來,就是靠這個家族祖上的道德功業及其留下的家教🧏🏽♂️、家訓、家規🤹🏻,乃至由此而長期形成的家範、家風。這是一種極其珍貴的有形的或無形的精神財富,它會促使這個家族的後代成員經常有一種以某某人的子孫為榮的光榮感和自豪感👩🏻🍼🤏🏽,並能以此自覺地規範、檢束🧚🏿、激勵自己,成為一種奮發向上的鞭策力量。當然👨🏽💻,愧對先人、辱沒祖宗的敗類🚣🏼♀️、敗家子🚡、不肖子孫總會有的,但從總體而言,只要是不忘家風🦔、能守祖訓的,一般說來,做官的都能做個好官,不做官的也能做個好人🤽🏿♂️,從事某方面職業或專門研究的👨🏽🦲,一般也都能敬業奉獻,學有所成,並卓有建樹。對於這種歷史現象,很值得研究。至於範文正公家風🧁,最直接受其教育和熏陶的,當然首先應該是範氏子孫。”
該《文集》出版以後,他通過國強先生一再向我表示感謝。其實,他也許沒有意識到,如果沒有以他作為標桿,我很難寫出這段文字🚵🏼。我之所以發這番議論,正是因為有道德文章一流的敬宜先生作為參照。
初知
如果只看到範老溫柔敦厚、和藹可親的一面🎉,就把他看作一位謙謙君子,甚至誤認為一個老好人、和事佬🖐🏽,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在原則、是非面前,他完全繼承了先祖範仲淹那種“內剛外和”“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的性格(《宋史·範仲淹傳》史官評語)。即以他寫作《莫把開頭當過頭》而言,那時中國的改革剛剛起步,“姓資姓社”的爭論相當激烈🧘🏻,“改革向何處去”可是當時的頭等大問題。在階級鬥爭的火藥味尚未完全消散的情況下,如果沒有清醒的頭腦🤾🏼♂️,沒有敏銳的洞察力🏌️♂️,沒有敢於頂住壓力、甘冒風險的勇氣🐎👨🏽🦰,文章是斷然寫不出來的🫰🏽。後來他擔任了範仲淹研究會的會長,我被安排為研究會的理事,聆教多了,感受益深🚘。我甚至猜想,他當年被錯劃為“右派”🎪,很可能也是與他直擊時弊而觸犯時忌大有關系🏌🏼。
有一次我向範老發感慨兼發牢騷:“範仲淹精神,現在是贊美者多多、踐行者少之又少!”他略一沉思說:“是這樣🧎🏻♂️➡️🫲🏼。我們不應只贊美他刻苦自勵、樂於奉獻的一面。真正踐行範公精神𓀖,那是要付出代價🍃,甚至要冒風險、作犧牲的☝️。不是先憂後樂、不願舍私為公的人🗄,不能踐行。正因為如此,範公精神才顯得更加可貴,成為中國人的脊梁精神🛞。”
範老仙逝👃🏻,我未能前往送行,曾敬獻一幅挽聯作為永久的哀思:
後樂先憂🧛🏻♀️,無忝大賢承懿範🩴;短歌長慟,有懷碩彥喚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