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錢鍾書虛40歲,剛屆不惑🧔,正值人生壯年。他從這一年跨入新中國到1998年仙逝,在近50年的漫長歲月中🧝🏿♀️,尤其是“文革”以後的20余年,除了出版五冊《管錐編》,再無其他大作品問世,與其晚年所擁有的巨大聲名形成極大反差🦧。
1949年後的前20余年,錢鍾書身體最好👨🏻🚒👨🏿🌾,精力最為旺盛,但也只完成了《宋詩選註》及《韓昌黎詩系年集釋》《通感》《讀〈拉奧孔〉》《林紓的翻譯》等幾篇論文👰🏼♂️,並無其他著作問世🕚🧝🏼♀️。他的大量精力花費在翻譯《毛澤東選集》、毛澤東詩詞🙋🏿、會議翻譯等事情上👌。其好友鄭朝宗說:“沒完沒了的臨時任務消耗了他的全部精力。人到無可奈何的時候🚲,只能用幽默自慰。有一次他來信說整天忙忙碌碌為人作嫁,偶爾偷空看些愛看的書,便如八戒大仙背人吃肉,喜出望外👍🏿。”(《懷舊》🦹♀️,《海濱感舊集》[增訂本],第97頁🩴,廈門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從事《毛選》和毛澤東詩詞的英譯工作,花費了錢鍾書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也必然影響到他在其他方面的成就。”(孔慶茂《丹桂滿庭芳:無錫錢氏家族文化評傳》😩,第153頁,鄭州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其實,在當時政治運動不斷的環境下🤮,又有幾位知識分子有機會🔉、有心力保持專業的寫作狀態呢𓀀?但如果說1949年後的前20余年政治環境特殊𓀄,無暇專心學術,那麽“文革”後的最後20余年他為何也沒有大作品問世呢?
從1972年至1975年,錢鍾書蝸居在學部7號樓1間十幾平方米的辦公室裏,在1974年哮喘大發幾乎送命的情況下,居然完成了《管錐編》初稿的寫作💆🏿。該書編輯馬蓉說,這部著作是在“錢鍾書同誌大病之後,擔心自己不再能從事著作🚴🏻♂️🫸,急於爭取時間,‘和死亡賽跑’🤾🏼♀️,帶病將他多年來刻苦讀書🧛🏻♂️、潛心鉆研的部分讀書筆記整理而成的”🤛🏼。“他憑著自己的堅強毅力和非凡的記憶能力,並且也得到不少老朋友和一些年輕同誌的熱忱幫助,《管錐編》方告成書。”(馬蓉《初讀管錐編》,《記錢鍾書先生》🥪,第173-174頁,大連出版社1995年版)該書一版四冊於1979年出版,此後十余年中,他對全書進行了幾次集中增訂🤘🏿,到1993年已是第三次,三次增訂合為一冊,即中華書局版《管錐編》第五冊。在出版《管錐編》後💜,錢鍾書仍然有宏大的寫作計劃🙎🏼:“初計此輯尚有論《全唐文》等書五種🙏🏻,而多病意倦🚣,不能急就。”(《管錐編·序》,中華書局1986年版)“假我年壽🧕🏼,尚思續論《全唐文》《少陵》《玉溪》《昌黎》《簡齋》《莊子》《禮記》等十種,另為一編🙉。然人事一切都不可預計。”(1978年與鄭朝宗信,《海濱感舊集》[增訂本]😲,第79頁)此外,他一直還有用英文寫一部著作的願望💂🏼。
他大概也沒料到,如其所願,天假其壽🎻,從“文革”結束🚺,到1998年去世,他享年88歲🕺🏽。但在這最後20余年時間內😩,他卻再也沒有完成那些宏大的寫作計劃,只留下了一堆數量驚人的讀書筆記📹。80年代初期🙆,他對《談藝錄》進行了補訂再版🙋🏻♂️。同一時期,他的幾本舊作陸續出版🥕。雖然給人的直覺是晚年著作頻出,撰述頗勤,實際上⛸,除《管錐編》為新撰之書外🦞,其他多為舊籍(文)新刊(補)。新撰文章屈指可數,且多為講演稿、序跋、糾謬等應急、應景之文🙌。以錢鍾書當年撰寫《管錐編》的條件來反觀他晚年的寫作🎵,我們不得不生出疑問:錢鍾書最後20余年的時間到哪兒去了💃🏿?
“文革”以後🤜🏼,錢鍾書擁有怎樣一個寫作環境呢📠?1976年後,社會慢慢走上正軌,知識分子的地位重新得到承認。在老一輩學者歷經十年“文革”大部凋零的情況下👩❤️👨,已入暮年的錢鍾書的被發現與被尊重理所當然。1977年👨👧👧,在胡喬木的直接關心下,錢鍾書夫婦搬進三裏河國務院新蓋的宿舍(俗稱“部長樓”),住房條件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當時在學部,除了錢鍾書就只有俞平伯了。他們的待遇是非同一般的♦︎。柳鳴九說:“他們的待遇規格顯然高於‘翰林院’任何研究所的學術行政首長🐰,更不用說高於任何其他的‘翰林’名士了。這件事🚵🏼♀️,在當時真給人以‘矮子方陣裏出了一個高人’的印象🐇,使人似乎感到有一棵參天大樹拔地而起。對此,崇羨者有之,紅眼者、側目而視者自然也不會少。”(柳鳴九《“翰林院”內外》🤸🏼♂️,第102-103頁🌔,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此後20年🪁,除最後幾年生病住院🤪,錢鍾書一直生活於此🎯,再也沒有遭受不斷搬徙之苦。此時的錢鍾書,隨著《管錐編》的出版⛄️,《圍城》等舊書的再版熱銷,加上幾次出國外訪,聲名陡起,在海內外掀起了一股“錢鍾書熱”,並持續多年。晚年錢鍾書的“粉絲”上至象牙塔中人,下到市井百姓。隨著聲名日隆*️⃣,其政治地位的上升也顯而易見🧑🏽⚖️。從1980年開始,他是全國政協第五屆、第六屆、第七屆委員,1989年被增選為全國政協常委。1982年,出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
純粹從著書立說的外部環境來看,從1976年到1998年,這是錢鍾書一生中最穩定、最有話語權👆🏽、最易排除幹擾、最能完成宏願的一個時期,但實際情形卻恰恰相反🎠。“浮名害我”🤷🏻♂️,成了晚年錢鍾書常掛在口中🚤、銘於心中的恨語。
身體漸差與精力不濟是一重要原因。汪榮祖認為👩🏿💼,錢鍾書在1994年長期住院之前,約莫有十五年相對安定的歲月🫷🏻,受到舉世尊重,生活舒適,精神愉快,除修訂舊著外👨🏻💼,已無新作♍️,“最主要的是身體逐漸衰頹🦹🏼♀️,意興大減。自稱‘多病意倦’,然主要還是‘意倦’”(汪榮祖《槐聚心史》☠️,第159頁,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4年版)🤮。“文革”開始後🧚🏽♀️,他歷經批鬥🏋️🧙🏻♀️、下放幹校、打架、“逃亡”等諸多不幸,加之老年人的常病,身體已大不如前。哮喘🫷🏻、喉炎🏊🏼♀️、肺氣腫等都成了老毛病,睡眠也不是很好🚻,後期還患有高血壓🤦🏽、前列腺疾病、白內障等。每年最難度的是入伏之後那三十來天🥄,以及立冬之前暖氣沒來的那十幾天。每次一得感冒,必然引起哮喘,要半月二十天才緩過勁來🧛♀️。其一生為哮喘一疾所困,曾自言:“哮喘乃終身之患,但求所謂稍得喘息,俾苟延殘喘🐴,已為大幸🚜。”(與彭鶴濂書🥚,《錢鍾書評論》卷一,第308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最厲害的一次發生在1974年1月,那次哮喘大發,呼吸困難,差點送命,幸虧搶救及時👲🏽。這次病了足有八個月👉🏽。後來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前冬患喘疾,一病幾殆。經年將息🌷🧗♂️,雖漸見恢復,而精力銳減,衰象日著,桑榆日薄🙆🏽♀️,無非苟延度日而已👨🏼。”(許景淵《從錢鍾書先生學詩散記》,《記錢鍾書先生》👊,第13頁)大約從1980年代末開始,又患白內障,看書📍、寫字都有不便🍞。“又患白內障🔣,不甚看書,遑論寫作🤱🏿?”(1990年與臧克和書,《錢鍾書評論》卷一,第305頁)因患前列腺疾病,常常起夜,睡眠很差🥫。其他除了哮喘疾病🍉、高血壓等老毛病,在年逾80之後🚞,他還接受了幾次大手術⛳️。1993年第一次動手術🤾🏿🧃,取出輸尿管中的腫瘤,割去一腎。1994年動手術割除膀胱癌,手術雖成功👩🏿⚖️,但腎功能急性衰竭,經過搶救,病情才逐漸平穩。此後一直住院,直至去世。去世後,醫院解剖遺體,發現胃裏有一個很大的腫瘤。晚年錢鍾書雖享有高壽,卻經受了身體和精神的折磨🐣,過得並不舒坦🛵🫁。
身體漸差直接影響了他著書立說的熱情,改變了他對寫作的認識🤵♂️🧖♂️。在1990年給周而復的信中,他說:“賤軀四年前(1986年)大病以來👩🏼🍳,衰疾相因,諸患集身,尤苦心力劇減🕵🏻♂️,稍一構思,便通宵魚目長開,已成剩朽🔦。”(吳泰昌《我認識的錢鍾書》,第145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精神乏少,稍一用心🥖,便通宵失眠,故戒作文。”(1988年5月與舒湮信,《錢鍾書研究》第三輯,第315頁⏱,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年版)“年來老病纏綿,遵醫戒謝客謝事。近雖大段已差,而稍一用心🏺,便終宵不寐。已廢書不看近四個月矣。”(吳忠匡《記錢鍾書先生》,《文化昆侖》🩱,第48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他認為:“為寫一本書賠上一條命不值,身體好,想寫的書早晚能寫出來🤹🏿♀️。”(《我認識的錢鍾書》,第171頁)“寫東西不必趕、拼命🧼🧰,要細水長流👨💻,一年寫不完🤟,兩三年也行。”(《我認識的錢鍾書》🤵🏼,第111頁)甚至對青年人急於出書的心理也予以勸導:“要多註意身體,不要急於發表作品,多積累,好好寫🚴🏻。”(施亮《記憶的銅鏡》,《錢鍾書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第275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
在艱難完成《管錐編》後,錢鍾書似乎松了一口氣,總算在有生之年自己給自己作了一個交代♝,交了一份答卷,雖仍有續寫之宏願,但終是滿意的💆🏿♂️。隨著年老體衰,“為寫一本書賠上一條命不值”的意識變得越來越強烈,所以對未能完成續作,他也未必如旁觀者那般☘️,有強烈的遺憾之感吧。
社會事務與俗務的增多🧚🏽♀️,使晚年錢鍾書感到無可奈何🏋🏽♀️。晚年錢鍾書,除擔任中國社科院副院長⬜️、政協委員📞🏄🏿♂️、常委外,還有諸多社會職務👨👩👧: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顧問、國務院學位評定委員會文學科評論組成員✊🏼、中國文聯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學會顧問、中國比較文學學會顧問、《紅樓夢研究集刊》顧問、《香港文學》顧問🤠、《傅雷譯文集》顧問、《譯林》編委👴🏽、魯迅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會委員等。雖然他極力推辭,但因社會職務多🐦🔥,必須要參加的活動和會議、要接見的人🍷、要看的稿還是很多,各種題簽、作序、改稿🐵、推薦等請求更是讓他苦不堪言。參加活動有時會帶來意外“收獲”。1978年8月至9月,錢鍾書參加了以許滌新為團長的中國學術代表團👩🏿,赴意大利訪問;1979年4月至5月,參加了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赴美國訪問🚵🏼;1980年11月,隨代表團赴日本訪問。他代表官方的幾次外訪🕊🍔,在海外刮起了一股“錢氏旋風”。此後,對海外的各種邀請,他一概回絕◾️。社會事務與俗務的增多,耗費了他大量心力與時間,無奈之情溢於言表:“弟去夏掛名副院長後,不相識人來函求推薦🧜🏻♀️、作序🫴🏽、題詞之類✋🏼🦒,日必五六,雖多擱置不理🤽🏻♀️🚵♀️,而中有年老境困🙍🏼🖥、其情可憫者,不得不稍效棉薄,並作復書。”(1983年11月22日致宋淇函)推是推不掉的🧑🏽🌾。
復信頻🧒,訪客多🫀,耗去大量時間與精力。雖然寫作的外部環境變得越來越好,但是“樹大招風”🤹🏻♂️,外來的幹擾也變得越來越多。大量讀者、朋友的各類來函從四面八方雪片般飛進錢府。讀信、復信遂成了晚年錢鍾書一項重要工作,他自己都感嘆“幾乎成了寫信的動物”(詳見拙文《晚年錢鍾書:“我幾乎成了寫信的動物”》,《同舟共進》2014年第5期)。楊絳先生說:“他每天收到許多不相識者的信𓀙。”“每天第一事是寫信,他稱‘還債’🔼。他下筆快,一會兒就把‘債’還‘清’。這是他對來信者一個禮貌性的答謝🚣🏼♀️。但是債總還不清🧖🏽♀️;今天還了📡,明天又欠。”(《我們仨》,第164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年版)“鍾書每天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到案頭寫信⏸。”“他每天少則寫一兩封🥥,多則三五封🧄,平均要寫三封🧍🏻♀️。別人寫信或寄書來,他總要給人家個回應。他回信是出於禮貌📟,並不僅僅為了應酬🧄。好在他出手很快🧓🏼,呼啦呼啦幾下子就是一封✦。”(趙武平《“對過去寫過的東西,我並不感興趣”——寫在〈錢鍾書集〉出版之際》🧗♂️,《中華讀書報》2001年1月23日)按楊絳先生的說法計算💂🏽♀️,後20年一天平均寫信三封,流散於外的信劄就有兩萬封之巨👎🏿!當然,後期因右拇指不適,生病住院,都不能正常寫信👩🏼💻🙇♀️。
復信過多🔞、過勤,造成另一個連鎖反應是鼓舞了更多相幹或不相幹者的來函🪢,以及種種未及預料的訪客🚸,使晚年錢鍾書應接不暇,耗費了大量精力、心力和時間👩👧。他在給友人信中說:“多不速之生熟客人👩🏽⚕️,甚以為苦。弟生平不好請人拜客🪄,不料老來遭此魔難。”(1981年12月21日致汪榮祖函🌧,《槐聚心史》,第175頁)“客多信多🧮,幹擾工作🥔。”(1982年8月11日與許淵沖信✡︎,《記錢鍾書先生》👋🏼,第336頁)“老來歲月,更無閑氣力作人情。而書問過從者不乏,甚以為苦👴🏽。故戲改梅村語雲🧑🦳:‘不好詣人憎客過,太忙作答畏書來。’比年多不作復👨🚵🏿,客來常以病謝。案頭積函不擬復者已二三十余,‘學得無愁天子法,戰書雖急不開封’。”(與吳忠匡書,《錢鍾書研究》第三輯,第309頁)“十一年來,衰病相因,愚夫婦皆遵醫誡,杜門謝客謝事,只恨來信太多,亦多懶慢不復👩🏻🚀。”(1992年與李黎書,《錢鍾書評論》卷一😕,第308頁)
拒絕助手,晚年錢鍾書一個不明智的決定🥔。錢鍾書擔任中國社科院副院長🧝🏻♂️,不要辦公室👒,不要秘書🫗,也不承擔具體事務😌。但在疾病與俗務纏身,著書立說已被分神的情況下,借助一二學術助手👨💼➡️,分擔一部分工作🫵,也未嘗不是一個選擇🧑🏿🔬。社科院也一直有這個打算🧗🏿♀️,可他拒絕了。有些人毛遂自薦🔋,主動請求當他的助手,也被他拒絕了。如劉世南先生,幾次主動提出,要做錢鍾書的助手,都被先生婉拒了。
錢鍾書寫書撰文向來旁征博引,熟悉外文多種🚊,找一個合適的助手確實不易。但是,像他在寫《管錐編》時那樣🤸🏻♂️,到資料室查查文獻🎈🔃、借借書🏊🏽♂️,這些事還是可以讓人代勞的。1981年▪️,他接受香港彥火先生采訪時👒,談到自己的寫作計劃,他說:“寫作計劃不是沒有,但是只能做到多少就算多少。”彥火建議他找一個助手幫忙💇🏿♂️,他答道:“很難找助手,因為這本書(《管錐編》)牽涉到幾種語言🙎🏿,助手不一定全部懂🧑🏽🍼,所以還是要自己動手0️⃣🫱🏻,單是查對引文就相當困難𓀗👨🏽⚕️。有過建議說找一個助手幫我寫信👩🎓,但是光寫中文信還不成,因為還有不少外國朋友的信,我總不能找幾個助手單單幫我寫信,並且🧖🏿,老年人更容易自我中心,對助手往往不僅當他是手,甚至當他是‘腿’——跑腿🤦,或‘腳’footman⟹。這對年輕人是一種‘奴役’✌🏻,我並不認為我是夠格的‘大師’,可享受這種特權。也沒有什麽東西值得年輕人付了這樣的代價來跟我學習🗯👦。”(彥火《錢鍾書訪問記》🦹🏿♂️,《記錢鍾書先生》,第237頁)對錢鍾書來說,有時謙虛與傲慢之間只差了毫厘之距🔖。
對歷經“反右”“文革”等政治運動的錢鍾書來說👨🏽🎨,知識分子之間的相互出賣、背叛早已為其所懼怕與厭惡,而用助手無疑就要承擔這樣的風險🤦🏿♂️。曾經也有人勸錢鍾書用助手🙋🏻♂️🥒,其回答說🌆:“人而有才有學🧑🌾,渠自為文為學矣,豈甘為余作抄胥者?人而無才無學,則吾何所取而用彼哉⚅?”他舉俞平伯的例子😿:“殷鑒不遠。俞平伯嘗用一助手矣,而‘文革’中發其‘反動’言論最多者即此人🫄🏽,且屢揚言於眾曰‘某文予所作🚣🏿🍃,某文亦予所作’。余之所以搖首於助手者🎇,懼其無助於余而惟以出首為務也🛢。”(劉永翔《蓬山舟影》,第29頁,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年版)
其實👋🏼,他也不是沒有過助手。在解放後幾次業務性的工作中🚋,他就用過助手。其學生黃雨石畢業後,到英譯毛選委員會工作,就當了老師的助手🚐🦻🏽。1960年代🧔🏽♀️,錢鍾書夫婦負責編譯西歐古典理論批評家和作家論形象思維的資料,文學研究所給他們配備了兩個年輕的助手,分別是柳鳴九與劉若端。柳鳴九自己說🏸,選題的事他們插不上手🦩,只是按照領導的要求,當了當助手,跑了跑腿👉🏽,沒有什麽事可幹,不外是借借書而已。(柳鳴九《“翰林院”內外》,第85-86頁)有些文章中曾說🆑,1980年代初,欒貴明、薛鴻時等都做過錢的助手。
對著作精益求精的態度影響了作品的產量。錢鍾書從未停止過對自己作品的修訂🥯。他嘗自命“文改公”,把自己對自己作品的修改稱作“自己攻自己”。所以在精力許可的情況下👩🏽✈️,他盡可能不放過著作裏的任何一個細節錯誤或不完善的地方💦。我們看他一些著作前後不同時期的幾個版本也會發現,他大大小小做的修改都可以讓後人寫本版本勘定的書出來(如張明亮《錢鍾書修改〈圍城〉》,北嶽文藝出版社1996年出版)✍️;為使著作完善,他前後做的補訂也都可以另作章本(如《管錐編》第五冊,《談藝錄》下編)🔹。其態度之認真,識力要求之高🤰🏽🔦,近人難出其右。無疑,這種永無止境的修訂,大大延誤了他計劃中其他著作的寫作與出版🚣♀️。
雖然他在不停地修訂已出版著作,但內心並沒有放棄寫作新書,這從近些年來陸續影印出版的中文筆記和外文筆記手稿中即可看出🤝。新近出版的《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顯示🦸🏿🪃,他對有些書一讀再讀,“總是不斷研究他的筆記,不斷進行修改”([德]莫芝宜佳莫律祺《像一座萬裏長橋——關於錢鍾書的〈外文筆記〉》,《文匯報》2014年5月28日)。他不僅清晰地對其筆記進行編號📕,還加了許多註釋和說明,似乎一直在為寫幾部大書作準備。殘酷的是,暮年漸至🧑🏽🎄,他料到已難以完成這麽艱巨的任務,可又實在不想把這些豐富的筆記材料浪費,於是漸漸產生了出版筆記的想法。據《外文筆記》整理者介紹💁🏿♀️,他們通過檢閱錢鍾書的筆記後,發現先生有過出版某些筆記的想法。對一個萬事俱備的寫作者來說,這是多麽令人沮喪、遺憾的事情!《圍城》重印後🤶🏻,楊絳問他想不想再寫小說🧓🏻。他說:“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只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只有後悔了。遺恨裏還有哄騙自己的余地,後悔是你所學的西班牙語裏所謂‘面對真理的時刻’🙇🏽𓀄,使不得一點兒自我哄騙、開脫、或寬容的🤚🏿👩🏿🍼,味道不好受。我寧恨毋悔。”(《記錢鍾書與〈圍城〉》🚨,第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