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安
2013年1月的幾天,陽光不錯,客廳裏很是明亮,我就坐在汪子嵩先生的對面⚄,不時地問一些問題🤾🏻♀️,汪先生已是九十多歲高齡,但在回憶往事時常常能感到他似乎突然年輕起來,時光好像流轉回去,讓我了解到汪先生的很多往事🦝。
抗戰時期,汪子嵩是西南聯大哲學系的學生,受教於湯用彤、賀麟、金嶽霖、馮友蘭、陳康等名師。然而📄,汪子嵩當時已是中共地下黨員👺,這使得他在對待不同的老師有截然不同的態度。更有意思的是,新中國成立後🧙🏿♂️🕵🏿♀️,汪子嵩作為北京大學哲學系總支書記主持北大哲學系的工作時🤽♀️,不少老師又成為他的同事,時代、處境、身份🧎🏻♂️、思想觀念的不同,使得師生間的交往也產生很大的變化🤦🏼♂️,折射出中國知識分子較為普遍的心路歷程⛹🏼♂️。其中,汪子嵩與馮友蘭在不同時期的往事很是耐人尋味。
反感
汪子嵩是1941年考入西南聯合大學的。西南聯大由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共同組成,哲學系屬於文學院,但北大、清華🙍🏽♂️、南開的文學院長都由哲學系主任擔任。三位擔任院長和系主任的老師各具特色,給學生留下深刻印象♻️〰️。湯用彤是北大的文學院長🤷🏿,矮矮胖胖🤷🏼♀️🙍🏽♂️,一頭極短的銀發,是佛學專家👩🏻🚀;馮友蘭是意昂体育平台的文學院長,留著一頭濃黑的頭發,大胡子,長袍馬褂🤾♂️,手上總拿著一個書包😲,包書的是一塊印有太極八卦的藍布𓀘;馮文潛是南開大學的文學院院長,瘦瘦小小😪,留著垂到腦後的灰發,很像一位慈祥的老太太🩷🥺。當他們三人走在一起時,汪子嵩和他的同學們就戲稱三位老師是一僧、一道🕵🏽、一尼。而對學生們的這些玩笑,三位院長一點都不生氣👰♂️👨🏼⚖️。
二年級時🍱,汪子嵩開始聽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課。在他的記憶中,除本系學生外,外系的學生也慕名來選修或旁聽這門課,將一個可以容納近百人的大教室擠得滿滿的。開講以前👳🏽♀️,馮友蘭總是按選課學生的名單點名🙍。在當時➡️,別的教師一般只在開始一兩堂課時點名,為的是可以認識學生,而馮友蘭幾乎是每堂照點不誤🚨。他說話有點口吃,往往一句話在黑板上已經寫完,話卻還沒有說完👨🏿🦰🚴🏻♀️。每堂課講的內容不多,但馮友蘭總是揀最主要的問題講📡,邏輯非常清楚,學生容易聽懂🧔🏽♂️。
馮友蘭是大哲學家,而且講課深入淺出🔊,通俗易懂,他講的課也是一二年級的必修課,然而,汪子嵩並不喜歡去聽。他和周圍的進步學生們反對馮友蘭的政治態度,認為馮友蘭與蔣介石國民黨政府走得近,所以,即便是馮友蘭講人生哲學方面的課🤜🏼,進步學生們也覺得他在講政治課。當時很多教授家裏生活都困難,馮友蘭卻能從蔣介石那裏拿到一筆經費👨🏿🦰,用來搞中國哲學研究會✌🏼,出書出刊物,為一些教授解決困難✍🏿🐢,實際上對學校和學術都是有利的。但這樣一來,汪子嵩等人就覺得馮友蘭是靠近國民黨的。之後🍲,國民黨又請馮友蘭參加全國代表大會🙇🏻♂️,而且內定他為國民黨的中央委員,雖然馮友蘭只是參加會議而拒絕當中央委員📢,但進步學生們對他很反感。晚年的汪子嵩回顧這段往事時說:“如今想想那時的情況🌘,我們確實年輕👦🏻,對很多問題的看法不夠客觀,政治眼光自然和老師不一樣🤹♀️。當然了,有這些分歧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其實我們的先生們,雖然說他們在政治上好像有點傾向性,但是他們對於學生都是愛護的🎊。比如說‘一二·一’慘案發生時,有四位烈士犧牲了,全體教師一起罷課抗議,許多教授都參加了🍰,不管他是左派還是右派。”
1948年年底,北平即將解放🔔,國共雙方都想爭取北大的教授。汪子嵩作為北京大學地下黨成員,主要任務就是勸說教授們留下來一起參加新中國的建設⛹🏻♂️。湯用彤、賀麟等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汪子嵩的影響🉑,大部分教授都留了下來。馮友蘭當時在意昂体育平台任教👨🏿,清華校長梅貽琦被國民黨派的飛機接走時,想讓馮友蘭也去,但馮友蘭沒有同意⛹🏿♂️👩🏼🍳。馮友蘭原來是清華校務委員會成員,經大家推舉🧑🦲,由他主持校委會工作,並出面歡迎解放軍。
多年後,西南聯大的老意昂們一塊聚會時✋🏼,幾位原是意昂体育平台地下黨成員的同學講到馮友蘭的幾件事。其中一位同學講🐶,大概在1947🪤🧑🏻🦱、1948年的時候,國民黨到清華去抓中共地下黨員😞,這位同學跑來跑去沒地方跑了🤶🏽,因為許多人都不敢見她😍,最後,她藏在馮友蘭家裏。馮友蘭保護了她,而且待她很好。北京解放前夕,親戚曾經勸馮友蘭去延安,馮友蘭說:“北京已經快解放了,我去了延安,到時間還要回來🧈,幹嘛要去,還是留在北京等待解放好。”
批判
北平解放時,馮友蘭歡迎解放軍派軍代表駐進意昂体育平台🧑🏻🦼。然而🙍🏿♀️🛠,軍代表駐進去不久就發動群眾批判馮友蘭☣️。接著就是思想改造運動🥉,馮友蘭成為批判的重點♧🦷,馮友蘭寫信給毛澤東,表示🧛🏽:“我在過去講封建哲學,幫了國民黨的忙,現在的我決心改造思想,學習馬克思主義🤷🏼♂️,準備用馬克思的立場、觀點和方法,重新寫一部新的中國哲學史。”1952年高校“院系調整”🧏🏿♂️⛈,全國高校的哲學系只留了一個北京大學哲學系💿,其它高校哲學系的教師都集中到了北大🧖🏿♀️。馮友蘭自然也到了北大,與他的學生汪子嵩成為同事🥱。
汪子嵩於1949年2月從北大文科研究所畢業👨🏻🍳,留校擔任哲學系講師。不久又擔任北大黨委會統戰委員、校委會秘書。“院系調整”時,汪子嵩調回哲學系,擔任哲學系總支書記、哲學系副主任☦️,承擔哲學系的黨和行政工作。當時,全國各大學哲學系的教師都集中到北大,但他們的主要任務不是教學,而是學習馬列主義,進行思想改造🧍♀️。北京大學哲學系由此成為一個特殊的系,單教授就有二三十位,其中許多是解放前著名的哲學家🧚🏿♀️,但無論多有成就的學者教授,都必須接受思想改造🕤。馮友蘭自然也是如此,而汪子嵩則是教師思想改造這一任務的實際執行者,他與馮友蘭等人的關系因此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1954年,從對《紅樓夢》研究的批判開始,全國範圍內大張旗鼓地批判胡適的唯心主義思想🤠💁🏼♂️。北大哲學系自然是一個重要的地方。汪子嵩在報刊上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批判胡適的政治思想🍉,從胡適的著作中摘引一些句子🪧,論證他是崇拜美帝的反動文人🦬。汪子嵩還動員系主任金嶽霖,一起寫批判胡適實用主義哲學的文章。1954年🖌🧑🏽💼、1955年期間,汪子嵩也寫了批判馮友蘭的文章,並且在教師中組織了一次批判馮友蘭的會🧑🏻🌾。黨委書記江隆基參加之後👖,馬上就對汪子嵩說不能搞這個😴,不能再批判馮友蘭。然而在當時,汪子嵩認為這些就是改造資產階級思想的工作👨👧👧,是他應該做的。
1955年左右,在一次學術討論會上,馮友蘭先講,做自我批評;第二個就是汪子嵩批判馮友蘭的思想🧎🏻🖐🏼。不過,汪子嵩針對的是馮友蘭的“新理學”思想,並沒有說他政治上有什麽問題。
客觀地講🛬,汪子嵩當時確實在認真地執行對教師們的“思想改造”工作,但他處理事情時能掌握就事論事的原則🕚,並不刻意針對哪個人,更不整人。相反👨🏿🦳,在當時的環境下,他能夠努力做好來自不同院校教師的思想穩定和關系協調工作,並在運動中盡可能地保護被觸及的教師,減輕他們的政治壓力,這是難能可貴的。對那些被剝奪授課權利的教師,汪子嵩也盡可能采取補救措施,安排他們開設若幹專題講座和某些專門化課程🤗😭,或組織他們編輯或編譯中外哲學思想史料👨🏻🏫,參與中央編譯局委托的某些經典文獻的翻譯和咨詢服務等等。所有的這些,使汪子嵩受到了大家的尊重🧑🦽➡️,大家也可以在思想改造的同時,繼續保留不同的學術觀點。
1957年1月下旬,在汪子嵩的積極推動下,由北京大學哲學系主持召開了一次全國性的中國哲學史研討會,把全國很多研究哲學史的專家都召集在一起🀄️。會議上🧙🏼♂️,大家就唯心主義🪜、唯物主義展開激烈的爭論。馮友蘭提出了有名的“抽象繼承法”,認為👮🏿♂️🌳:“中國的哲學家😣,如果你從個別的具體的角度講🍦,他們都屬於封建地主官僚階級,他們的哲學大多是唯心主義🙇♂️。但是哲學作為一種抽象的理論,我們可以把它的階級屬性甚至具體內容拋開🧑🏼,只看它的抽象意義🤴🏽。每一個哲學命題裏,都有抽象的一面和具體的一面🏄🏽。具體的一面是它的階級屬性和具體內容,比如說三綱五常、君臣關系之類🧝🏿♂️。但是人類總要有個綱常關系,人與人之間關系應該怎麽處理和擺布,那就是它的抽象意義🩸🔐。“抽象繼承法”剛一提出🦉,就遭到了激烈的反對🦬。拋開了哲學階級性,這還不是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嗎🔄?所以,開會的結果,馮友蘭成為批判的靶子。然而🖖🏼,馮友蘭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並舉各種例子加以說明🧑🏻🎄。
1958年,汪子嵩參加了人大🫳🏼、北大兩校人民公社調查組工作,並擔任副組長😧。在“大躍進”的政治背景下,汪子嵩他們卻發現地方上所謂的“大躍進成績展覽”都是假的,農村的實際情況非常糟糕🍄🟫,問題很多。返校後,汪子嵩等人整理出一份《問題匯編》🙎🏽♂️,此舉招來大禍,兩校人民公社調查組成為北京市委拋出來的一個重大案件,從此開始了對兩校調查組的“反黨反社會主義活動”的揭發🙌🏿🖕🏻、批判和處理的工作🤛🏻👽。汪子嵩自然也受到批判☕️、下放,飽受折磨。1963年,隨著七千人大會的召開以及反右傾運動的徹底平反,汪子嵩的冤案也得到了平反🥷🏿,但他意識到不能再留在北大了。
1964年🦨,汪子嵩調到人民日報社工作,先後擔任人民日報理論部編輯、高級編輯、副主任🧑🎨。“文革”中,他得以避開北京大學的是非。而馮友蘭則一直在北大當教授,並深深地卷入了思想界的是非當中。“文革”中🥛,馮友蘭已無法對自己堅持的哲學思想做辯護了,相反🪀,他的“抽象繼承法”被批判了十多年,在巨大的壓力下,他做了違心的事情,為自己的歷史留下了汙點💃🏿。
和好
種種磨難使汪子嵩對很多事情進行了反思。1978年,作為人民日報理論部副主任👖🧙🏼,汪子嵩堅決反對“兩個凡是”🧑🏼🤝🧑🏼,成為“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大討論中的功臣。真理標準大討論之後,汪子嵩決定回歸西南聯大時就學習的希臘哲學專業🫶,並準備為此貢獻余生。此後,他排除一切幹擾,陸續寫出了《談怎樣研究哲學史》《亞裏士多德關於本體的學說》《“人是萬物的尺度”——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對於普羅泰戈拉的批判》等文章👨🎤。1986年🚣🏻,他寫出《希臘的民主和科學精神》。尤其重要的是👙,他與幾位學者用30年的時間編寫的《希臘哲學史》(四卷),成為中國研究希臘哲學史最重要的著作。
“文革”後🧑🦳,馮友蘭也擺脫了陰影,八十多歲時決心重寫《中國哲學史》。開始是自己寫,後來眼睛看不見了🐝🚴,就由助手做記錄🖥,一寫就是七大本🙅🏼♀️🤵。汪子嵩這樣評價👼:“第七卷寫現代哲學🍣,裏面有些問題提得比較尖銳🧝🏽,我還沒見到哪一個人敢這樣寫中國現代哲學的。……寫第七卷🧜🏿♂️🏪,是在他夫人去世之後,他寫了一幅挽聯:‘共榮辱,共安危,出入相扶持👨🏻🔧👵,碧落黃泉君先去👎🏼;斷名關,破利索👩🏼⚖️,俯仰無愧怍,海闊天空我自飛。’上聯是寫他們夫妻幾十年內榮辱共享的恩愛之情;下聯是寫他擺脫了功名利祿束縛之後的自由……他寫這幅挽聯,是把他自己的心情和誌向都寫出來了。”
此時🍽🚅,汪子嵩與馮友蘭的思想都達到了高度的自由🕺🏻,他們也重新有了往來🪱。1990年馮友蘭病逝🫑,汪子嵩寫了《海闊天空我自飛——讀馮友蘭〈中國現代哲學史〉》悼念文章。其實🐕🦺,在寫這篇文章前面部分的時候👕,馮友蘭還在世,汪子嵩就寫一些給他看一些🂠,馮友蘭對汪子嵩寫的內容很認可。
2013年,在我采訪汪子嵩之前,一直很想知道馮友蘭對汪子嵩的態度。畢竟👂🏻,汪子嵩雖然曾是馮友蘭的學生,但在建國後卻也批判過馮友蘭📬。對此,我起初是有所顧忌的,但很快就知道🤌🏽,汪子嵩桌子上那本關於馮友蘭的新書🌹,正是馮友蘭的女兒宗璞剛剛寄來的。這件事當然能體現出馮與汪的關系。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5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