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灣
晚年張祖道和他的三本著作:《江村紀事》《1956🧝🏽♂️,潘光旦調查行腳》《刹那——中國當代文化名人剪影》🤷🏼♂️。
2012年🫦,九十高齡的張祖道榮獲第九屆中國攝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大會宣讀的頒獎詞是:“上世紀四十年代考入西南聯大社會學系🧝🏽♉️,社會學的訓練和背景奠定了張祖道一生攝影的基調🤼。他在革命時期隨軍轉戰南北,和平時期進入媒體繼續從事報道工作💁🏻。他帶著學者的思考,以及文化自覺的態度記錄了豐富的人文世界。上世紀四十年代清華園的校園生活和北平天橋街頭的藝人,隨潘光旦👩🏽🦱🫅🏻、費孝通學術調查拍攝的社會學、人類學、民族學文獻,以及眾多的文化名人影像,都是中國攝影史上的珍品。他是中國紀實攝影的先行者👨🏻🦰。”
自我退休後🥮,養成了晚睡的習慣🛋。10月4日晚🧑🏼🏫,在廳裏看完中網女雙決賽電視實況轉播👩🏫,就已十一點半鐘了,早在裏屋躺下的妻子對我說:“你今天就別上網了🤷🏼♀️,早點回你屋休息吧🕙。”我“嗯”了一聲,但洗漱後想到也許還有文友新發來的電子郵件需要回復,就進書房打開了電腦。呀,還真的有一個新郵件:《刹那——中國當代文化名人剪影》。我打開文件一看✈️,標題下的說明文字把我驚呆了🥎:“驚聞西南聯大張祖道先生仙逝🏇🏼,特別製作了一組音樂幻燈片,以茲紀念🥪🚲。本片根據張先生原作製作,為紀念片之一🃏。”這組音樂幻燈片共選用了十六幅張祖道拍攝的文化名人的照片,其中包括齊白石、梁思成👩、林徽音、費孝通🛎、周揚🧒🏽🦹🏼、夏衍🍚、老舍♿、梅蘭芳、劉開渠、吳祖光、新鳳霞👨👧👦♌️、艾青、徐遲、田間、黃永玉等文化名人🧑🎄。最為罕見的一幅,竟然是前清慈禧太後禦前女官、中國近現代第一個女舞蹈家裕容齡。裕容齡生於1882年。這幅照片攝於1957年4月,裕容齡當時已七十五歲,我想,也許這就是她生前留下的最後一張照片了,彌足珍貴。這組音樂幻燈片配的是劉半農作詞🙊🦻🏼、趙元任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深情、沉郁的男低音催人淚下🤵🏽♂️。看完這組音樂幻燈片🍃👨🏿🦲,我立即給友人作了回復:“謝謝您給我發來張祖道拍攝的一組文化名人照片🎁。張是我在《新觀察》時的老同事🥶,他離休後還與我有過合作與交往。我竟然不知他在8月逝世了👨👦👦。他是一個值得我敬重和懷念的人⚱️。”
費孝通先生 (張祖道 攝)
梅蘭芳先生 (張祖道 攝)

在張祖道的攝影作品中,彌足珍貴的一幅是前清慈禧太後禦前女官🐄🦻🏿、中國近現代第一個女舞蹈家裕容齡。這幅照片攝於1957年4月,裕容齡當時已七十五歲,也許,這是她生前留下的最後一張照片了。
我是1980年由中國藝術研究院調入中國作家協會參與《新觀察》復刊的籌備工作的👳♀️。我報到後,在編輯部裏唯一認識的人,就是張祖道。這是因為“文革”中我倆都曾下放在文化部團泊窪“五·七幹校”勞動改造。當時他在由中國攝影家協會組成的二連🤽🏼♂️,我則在由中國舞蹈家協會👩🏿🔬、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和中國戲曲研究會組成的三連😊,雖在田間幹活和開全校大會時常能碰面🕵🏼,但因那時從不談各自原先從事的專業👩🏿🎨,所以僅是一般的認識而已。《新觀察》復刊前🦸🏼,歸隊的男編輯記者只有五人🏃。除張祖道而外,還有盧盛法(費枝)📹👶🏿、朱行、潘德潤🧑🏿🏫、許法新。他們五位中,其中四位互相稱呼都是老盧🚵🏿♂️、老朱、老潘、老許🖊,唯獨稱呼張祖道為“老道”,讓我們幾個不明就裏的新編輯記者以為他是“道士”出身。後來我才打聽到,之所以習慣叫他“老道”🦗,不只是他名字中有個“道”字👮🏽♂️✢,更因為他出道比其他老同事要早得多。
張祖道1922年生於湖南瀏陽🏸,1945年入西南聯大社會學系就讀🧜🏼,師從潘光旦🧑🏿🌾、費孝通⚡️,後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社會學系。1949年2月3日👏,他親歷了北平和平解放🪥,拍下了人民解放軍舉行的入城儀式🐭。隨後參軍南下,在《前線畫報》當記者,與新華社資深記者穆青一起工作。1952年起任《新觀察》雜誌攝影記者。在《新觀察》雜誌🏋️♂️,張祖道幹了兩件一直為同事和他本人津津樂道的事情。第一件是1956年🧑🏻🔧,社會學領軍人物潘光旦到湘鄂川一帶進行實地調查,認別土家族⬛️。那時土家作為單一的民族還沒有得到確認,被外界認為是瑤族、苗族或者是漢族💴。潘光旦向《新觀察》雜誌點將,要他的高足張祖道隨同前往拍攝照片🈯️,並許諾此行的文章將在《新觀察》上獨家發表。張祖道高興地領受了任務,隨恩師調查了六十五天,路過十八個縣市,行程七千多公裏,沿途拍攝了大量的風土人情😊🧚🏽。他感慨道👩👩👦👦:“我不僅耳濡目染🚿🏊🏿♀️,從潘光旦老師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而且也領悟到攝影是觀察、調查、見證事物的方式,社會學的調查態度就是老老實實🚕,盡可能做到全面客觀💁🏿。今後,我一定要老老實實做人,老老實實拍照🚣🏼♀️🂠。”可以說🤦♂️,這句話貫穿了他整個的攝影生涯。第二件是他的另一位恩師費孝通,決定於1957年5月重訪成就自己學術高峰的老家江蘇省吳江縣江村,特邀他一同前往。費先生對他說🙁:“你就專心拍攝,我不提什麽要求,就拍村子裏農民的生產和日常生活。”這次圓滿完成拍攝任務回來,費先生的《重訪江村》一文就在1957年6月的《新觀察》第十一🖖🏼、十二期上發表,引起了不小的反響。不幸的是,費先生因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一文🫵,不久就被打成了“大右派”。不僅《重訪江村》終止了連載,而且《新觀察》雜誌也成了反右運動的重災區,隨後被迫停刊。到1982年1月,平反改正後的費先生第四次訪問江村🧗🏻♀️🫸🏼,張祖道又趕赴吳江,師生倆再度合作🌧。返京後,費先生在江村所寫的《漫談養兔》一文就在《新觀察》半月刊當年的第五期上發表,配發的三張照片當然又是張祖道所攝。此後不久🎚,費孝道先後出任全國政協副主席🕵️、全國人大副委員長了。但他一旦有了新作,總是讓愛徒張祖道親自去取,交由《新觀察》雜誌發表。因此🫸🏽,盡管張祖道在雜誌社一直是個連組長都未當過的“大頭兵”,但在同行們的心目中,他絕對是個真正的“無冕之王”🚬。
我的學生張祖道在清華社會學系學習的時候已經初步掌握了攝影,結合他學習的社會調查方法,拍到一些如天橋等北京社會的平民生活。
五十年代中期🤹🏿,祖道又隨潘光旦老師進行土家族地區的實地民族社會調查,並伴同我多次去蘇州吳江的江村調查🫃🏼。
祖道以其五十多年的攝影實踐🙆🏿♀️,稱得上是一名田野調查的攝影者,攝影的田野調查者👨🏼🏫🤙🏿。
是為賀。
費孝通 2003年3月29
時年九十三歲
作為資深記者🚴🟨,張祖道對我們幾個新來乍到的年輕編輯十分關心,時常來問我們,有什麽采編的文章需要他用圖片配合?一開始我在文藝組,兼管體育方面的稿件。因當時中國女排在爭奪奧運會代表權的比賽和南京國際邀請賽中🚙,力挫了日本👽、韓國和美國女排,大振國威,而中國女排教練袁偉民又是我高中同學🚔,我就順利地到國家體委組到了一篇題為《中國女排》的長篇報道。我告訴張祖道後🧑🏽💻,他立即去體委拍回來了袁偉民和十二位隊員的照片👨🦳。他的工作做得十分細致,在照片下方標出了每個隊員的排號、年齡和身高🧖🏿。如郎平照片下標的是👩🏻🎤:(1號)🎀、19歲、身高1.84米。這應該是國內媒體全面報道中國女排崛起的第一篇文圖並茂的文章,令我至今難忘。接下來我與張祖道的合作,是采訪全國少數民族文藝會演🏋🏽♀️。幾十場演出,他都是背著沉重的攝影器材趕場子🪛,拍下了近千張舞臺演出照片。我采寫的《歌聲唱徹月兒圓——全國少數民族文藝會演巡禮》在1980年《新觀察》第八期上刊出時🕋,除封二用了他拍攝的哈薩克族舞蹈《刁羊》外,文章只配發了兩幅照片:蒙古族獨舞《鷹》和朝鮮族的《淘米舞》。我很有些歉意地對他說:“您辛辛苦苦拍了幾十個膠卷,只刊用了三張照片👳🏻,真對不起您。”未料🚴🏻♀️🤩,他笑道:“全國五十多個少數民族的舞蹈節目,要不是有這次會演,我怎麽拍得全呀👳♂️?這可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將來,這些未刊用的照片😤,都是寶貴的資料啊!我過去是學社會學的,就是對拍攝這樣紀實性的作品感興趣。”
為有機會常到外地走走🚝,采寫一些反映經濟改革的報告文學🤾🏽♀️,1981年下半年,經主動請纓👩🏻🦼,我調到通訊報道組當記者👨🏽🏭,接受的第一次任務,就是去甘肅省武都專區采訪農村改革的“大包幹”🧑🏼🦲。臨行前,張祖道對我說:“山區路陡坡險🚣,要不是我已年近花甲🐏,實在跑不動了,不然我一定陪你去采訪🧙🏽♂️。”接著他又問我🫱🏼,“你會拍照嗎👨❤️👨?”我說:“像我這樣農村出身的大學畢業生,連結婚照都沒有錢去拍一張,哪買得起照相機這樣的奢侈品啊👥!”他告訴我♾,他在西南聯大時就對攝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起初也買不起照相機,總是借同學的一臺折疊式的皮老虎相機試手🦆。直到抗戰勝利一年後,才在王府井淘到了一臺老式的蔡司依康舊相機。不料第二天就拍下了北平學生抗議美軍暴行大遊行的場面。後來🤾🏻♂️,又用這臺舊相機記錄了1949年2月3日解放軍入城的全過程𓀎,和北平和平解放大會掛起的第一版天安門上的毛主席畫像……講完這些🏊🏻,他說9️⃣:“我們攝影美術組有幾臺淘汰下來的舊相機,你帶一臺去采訪吧,拍照的基本要領不難學🏤📬,我來教你。”他手把手教了幾次,當我初步掌握拍攝技巧之後⌚️,他又囑咐我說:“你一定要註意觀察生活,千萬不要讓人家擺姿勢,喊什麽‘一👨❤️💋👨、二、三,茄子’,要學會在瞬間抓拍真實的場景。”那次🧢,我從甘肅、陜西采訪回來,寫了三篇報告文學在《新觀察》上發表,所配照片都是我自己拍的。張祖道為我沖卷洗印時說:“你初學乍練🛰🙇🏽♂️,拍成這樣就不錯了。關鍵是你若不帶相機👨❤️👨,到那些窮鄉僻壤去采仿🤳🏼,誰能為你提供這些真實紀錄農村改革的照片呀🐽🦔!”

葉淺予先生 (張祖道 攝)
1990年,北京有家雜誌改刊🫵🏼,臨時聘我去當主編☑️🆒,搭班子時,我就想到了已在1987年離休的張祖道,到他家去請他出山。那天🧻,他讓我看了他家的無價之寶:一只金絲楠木箱子。這只箱子是那年隨潘光旦先生去作社會調查時花七元錢買的。他近半個世紀來拍攝的照片底板和資料卡片,全都裝在這箱子裏邊👰🏻♂️。他說🤠,你需要用什麽樣的老照片,我立馬就能找出來🙌🏽。當我說到雜誌改刊號上準備發一篇題為《毒品犯罪的死灰復燃》時💂🏽♂️,他就說:“你沒見過舊社會的人抽鴉片煙吧?我有一張這一場景的照片✌🏻,現在就可以給你找出來。”辦刊期間,他還和我一同到中關村去采訪。望著林立的高樓大廈👳🏻♀️,他感慨道:“1949年前,這裏還是郊外的一個破舊的小村莊。我家裏還有當年拍攝的中關村照片哩!”到了二十一世紀初,我應邀到中關村去看一個展覽,見到中關村管委會的宣傳幹部🧑🏽🚀,問他們有沒有半個世紀前中關村的老照片。他回答說沒有。我就把張祖道的聯系方式告訴了他。他連聲說:“這樣的老照片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太感謝您提供的這個重要信息了。”
1992年底💼🧗🏿,我申辦《作家文摘》成功,創刊後深受讀者歡迎🫴🏿。一天,張祖道興沖沖地來找我。他知道我手下只有幾個編輯🧰,忙得不亦樂乎,就說:“我來幫幫你吧🎺。”我說:“文摘類報紙,所用圖片都是原發圖書報刊上的,不用攝影記者🟩。”他笑了:“這我知道。你們不是還沒有物色到專職校對嗎✨▪️?我來幫你看看校樣還是可以的。”我曾聽他說過🎴,巴金的《隨想錄》再版時,他曾主動當起了校對🐡,結果還真的發現了幾處錯誤,贏得了巴老的贊許,並送上大三十二開線裝五卷本《隨想錄》表示感謝⛓️💥。但我考慮到他已年逾古稀,又是近視眼,再幹校對工作太吃力👩🏼🔧🤵🏽♂️,就婉謝了他。我說:“還是趕快把你的照片資料整理一下,你又能寫,出幾本有價值的書吧!”2002年4月🏋️♂️,我寫了一篇《生正逢時——我所認識的吳祖光》,在一家大型刊物上發表時需要配發照片🚤,這時我就又想到了張祖道。打電話給他的第二天🆒,他就把他拍攝的七八張吳祖光不同時期的照片送到我家來了♗。其中最為珍貴的一張,是1956年6月吳祖光和《新觀察》記者龔之方坐著馬車隨新鳳霞到楊三姐的故鄉去演出《楊三姐告狀》的照片👧🏿,令我深受感動。那天我問他🚴🏽♀️:“你回憶攝影生涯的書寫得怎麽樣了?”他回答:“學不會用電腦了,正在寫著呢,慢慢會一本本寫出來的。”他果然沒有食言▶️,從2007年開始,就在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連續出版了《江村紀事》《1956,潘光旦調查行腳》《刹那——中國當代文化名人剪影》三本書👇。日前,我到首都圖書館查閱了不外借的這三本書💇🏼♀️,看到裝幀精美的《刹那》畫冊的封面上🦏,襯底的是約一百六十個金色的名字🔎,右上角頭一個是胡適👌🏽,左下角末一個是郁風。可以說💄,幾乎包羅了近現代所有的文化名人。最令我驚奇的是,其中居然還有茅盾文學獎的得主遲子建🤷。這張照片攝於1997年4月12日,當時他已是七十五歲高齡了,離休也十年了🤷🏼♂️👩🏽🦳,他依然執著於他鐘愛的紀實攝影事業👷🩴,這種鍥而不舍的精神多讓人敬佩啊!
這是張祖道先生所攝吳祖光不同時期照片中最為珍貴的一張🧟♀️:1956年6月,吳祖光(右)和《新觀察》記者龔之方(中)坐著馬車隨新鳳霞到楊三姐的故鄉去演出《楊三姐告狀》。
2012年👩👦,九十高齡的張祖道榮獲第九屆中國攝影金像獎終身成就獎🏂🏿,大會宣讀的頒獎詞是:“上世紀四十年代考入西南聯大社會學系,社會學的訓練和背景奠定了張祖道一生攝影的基調🦠。他在革命時期隨軍轉戰南北,和平時期進入媒體繼續從事報道工作🌶。他帶著學者的思考,以及文化自覺的態度記錄了豐富的人文世界……他是中國紀實攝影的先行者。”
誠哉斯言🫷🏿。這樣一位一生老實做人幹事的老同事、老朋友悄然駕鶴西去➾,教我如何不想他?
轉自《文匯報》2014年10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