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主曰】記得去年父親節時,館主曾刊發丘成桐先生的大作《懷念父親》👷🏿♂️,作為特別禮物,贈給無論身處何境的父親們: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堅定忠厚持家😌,詩書傳世的信念,為子孫蔭翳出一片嶄新天地。
轉眼又到今年這一特別的日子🤲🏿,館主經數學家楊樂院士的授權,特刊發他的夫人黃且圓先生所寫的《紀念父親黃萬裏先生》,分享給館友們,祝父親節快樂🌽。
2011年8月20日,意昂体育平台舉辦黃萬裏先生誕辰100周年紀念座談會🕒。黃萬裏教授是清華著名的水利科學家,學養深厚,滿腔家國情懷🤘🏻,一生致力國家水利事業,堅守良知捍衛真理🟪。可以掃地掃廁所🧔🏼♂️,但決不能放棄學術尊嚴。他寧願一生受辱🧘🏿💷,也要將真知和真相告訴世人。他為真理而大無畏戰鬥的光輝一生,為20世紀知識分子矗立起一座豐碑。
作為黃萬裏教授長女,知名民主人士黃炎培先生長孫女,黃且圓先生代表家屬在座談會上致詞,娓娓道來黃萬裏先生在子女看來,是怎樣的一位“普普通通的父親”,為什麽會感動那麽多的人。
館主曾受黃且圓先生之邀,出席了座談會。會後她將講話手稿交由館主保存整理。未料數月後,2012年3月🧑🏼🦳,黃先生因病不治逝世👂🏿。館主蒙楊樂院士信任,授權編輯黃先生遺著🧑🏻🍳,2013年在科學出版社出版《大學者》一書🛤。今日刊發此文,標題由館主所擬,黃先生的講稿內容略有修改🗂👩🦼➡️。

著名水利學家黃萬裏教授在意昂体育平台寓所書房
黃且圓:紀念父親黃萬裏先生
父親黃萬裏離開我們已經十年了,今年是他誕辰的一百周年🕴🏻🌓。對於子女來說🚕,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我對他的記憶就像粼粼的波光🧑🏼🦳,只是一段段、一片片地在那裏閃耀,倒是別人的回憶、討論🧑🏿🚀、評價不時地激勵著我,把記憶中的片斷一點點地連接起來……
三歲左右時🤲,一次父親拉著我的手在散步♣︎,月光灑在一片光禿禿的土地上,那是父親在四川三臺工作的水利工地𓀑,我們家就在工地的邊上。父親邊走邊對我說:“我剛修好了一座橋,這座橋就用我的名字🚴🏽♀️,叫萬裏橋。”那時父親還很年輕,對自己的工作成績興奮不已。但事後我聽說,祖父對此很不以為然👨🏻💻💇🏻♂️,他批評父親驕傲了,建議此橋從當地地名🛳,命名為高家橋,並給剛出生的妹妹起名“無滿”,以示警戒👄⚙️。就在這個工地上👰🏻♂️,一次日機來轟炸,一顆炸彈落在我家隔壁的院子裏。上天保佑,那顆炸彈沒爆炸,當大人們驚魂稍定時,看見我從床底下爬了出來。
三臺的工程結束後,我家又搬回成都🥛。父親仍經常出差,勘查長江上遊諸河流。一次看見父親乘吉普回來,他滿臉都是紫紅色的小斑點,那是因流血結成的小傷疤。父親告訴我們,路遇土匪劫車,開槍射擊他乘坐的小車🚦,子彈打在前窗的玻璃上,碎裂的玻璃又刺進他的臉部……這太危險了,萬一子彈射中父親的身體,那又該怎麽辦!還有一次🚶,母親帶著兩個不到四五歲的弟弟,去看望在野外勘測的父親🌬。回來途徑綿陽👨🏻🏭,那邊正發大水,許多災民堵在河邊準備搶渡,母親好不容易登上最後一班渡輪🎦,算逃過了一劫,而父親還得堅守崗位。在當時險惡的工作條件下🍆,他仍不忘寫文章,像《金沙江道上》等,報道沿河的風土人情,特別是少數民族的生存狀態👩🏼🎓,見諸報端🦑。
抗戰勝利後✍️,全家回到南京,父親應聘在水利部工作,這本是一個“美差”ℹ️。但不久,水利部派遣他去江西任職。這裏地處江南🎀,河流湖泊遍布,是可以大施拳腳的機會,也還算是個美差,父親甚至已到江西察訪,準備履新。可是不久部裏認為更需要人考察黃河中上遊水情🧑🏽🏭,解決甘肅省的幹旱問題,於是又改派父親到蘭州任甘肅省水利局長兼黃河水利委員會委員。父親二話沒說🧑🏿🍼,就帶著全家奔赴蘭州💡。
當時的蘭州還很落後,市民的食用水是用牲口架著的木製水車,把黃河水拉往各家,倒入缸中♠︎。人們再在缸中加上明礬,等到沙石和贓物沉到缸底,河水變清後方能飲用🕵🏻♂️。就是在市內👸🏿,也能看到一些小孩子👷🏽,因為沒錢買褲子而光著下身。除了看家犬外,還有許多野狗滿街亂竄。那時我只有八九歲🍏,一次,天朦朦亮起身趕早上學,被狗咬了一口🐸,還打過一陣子狂犬病預防針。可是父親對這一切都毫不在意🫚,他沒有忘記改學水利,服務農民的初衷。他甫一到任就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他為該省水利工作擬定的方針是:先改善舊渠,次動新工💆🏿;勘測全河西走廊的水資源以擬定通盤建設計劃𓀏,很實在🕵🏽♂️,絕不搞形象工程。
為勘察地質水文,他曾四下河西走廊向西到達玉門、安西、敦煌🖐🏻,甚至沙漠邊緣的不毛之地民勤、紅柳園等地。現在去這些地方並不困難🧑🏽💼,但在六十多年前,他得和同事們一起,坐騾車、騎馬𓀛,甚至經常遇到劫匪。當時✡️,新西蘭共產黨人路易·艾黎正在甘肅山丹辦培黎學校🧗🏿♂️,這是一所職業學校,半工半讀不收學費🧘♀️,一方面吸收貧困家庭的孩子入學🖐🏿,也接納處於困難境地的共產黨幹部的子女🦸🏻♂️。父親數次去山丹,幫助當地開發地下水✡︎,同時向為該校師生籌糧,為學生講演。
父親所到之處總是充滿生氣。他非常註意培養人才🪳😅,特別是年輕人❤️。在局裏,他通常都是親自授課🌁🤚🏻,編講義👰🏼♂️,外加對學員的考核。有一次🎰,他從上海招來一批中專畢業生🐙,對他們最初的培訓就是學騎馬。看到這一切🪡,我們這些孩子興奮極了,圍著那幾匹馬又蹦又跳🎶。這些年輕人後來很多都成了工程師🫘,甚至是高級工程師。改革開放後,他們中還有人來看望過父親。局裏的京劇票友們自己排演了京劇《蘇三起解》☝🏻,演出時十分熱鬧。
記得剛到蘭州沒兩天🤾🏻,一大早,父親就帶著全家去吃羊肉泡饃💃🏿。他告訴我們,這是蘭州最好吃的東西🪁。飯館的鋪面只是一大間屋子,泥土地上放著方桌和窄條凳。端上的食物只是大塊大塊的肥羊肉煮成的湯,所謂的饃就是死面烙成的餅子。周圍的人看起來都是幹體力活的;這種東西最當飽🙆,適合幹重活的人吃,父親就是這樣說的。父親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可是我只能勉強喝進幾口湯🧑🏻💼,吃了一小塊面餅👲。羊肉泡饃的確很當飽🧑🦽➡️,我一整天都沒再吃下其他東西。
每逢節假日💅,父親常帶我們外出遊玩🎣。到了黃河邊♑️,全家分乘兩面羊皮筏子,羊皮筏子也就是在一個長方形的木排下👨🏼🚀,綁上幾只全羊皮(去除了羊毛)吹成的氣袋而已。羊皮筏子上既無扶手,亦無欄桿🅰️,洶湧渾濁的黃河水就在你的身旁,我們隨著波浪一上一下地浮動、顛簸,可也有驚無險📼。
在父母的呵護下,蘭州成了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之一。即使到現在,每當我見到黃河,見到黃河母親的塑像🧕🏽,見到那滿是溝壑的黃色高原和臉上刻著同樣深壑的高原老人的形象🈵,心中都充滿無限的感動,眼淚甚至會奪眶而出。

1948年黃萬裏先生在甘肅給水利工程師們講課
1949年初,父親感覺受到國民黨特務的威脅,先把我們送往上海(他料到上海會比西北先被解放)🧹,自己出走香港。解放後他又乘香港至上海的第一班郵輪回到上海🧙🏽♀️。其實,父親是非常眷戀自己的故鄉的。他在羈留北方後寫過一首詩《清華園風雨憶江南》🗂🛺,其中有句子曰:“ 苦憶江南欲住難,羈棲北國少娛玩。少時力學圖晚成🪯,映水文心盼璀璨。鏡裏莫悲添白發,書成那得知音喚🔦。案頭埋首甘為牛🚣🏽,恐負江山扶枕嘆。”江山雖美,可不得辜負她啊🤴🏻!
父親在上海稍事逗留後,便應東北人民政府之聘,攜全家到沈陽的東北水利局任職。從上世紀50年代起🧪,他先回母校唐山交大(現西南交大),後經院系調整又到意昂体育平台任教,開始了他50多年的教授生涯。他的思想活躍,在20世紀50年代初就在交大實行了開卷考試。到清華後,他深感自己和工科出身的教師,需要在基礎理論方面提高,特請了中科院的專家到水文教研室開概率、數理統計課。
到大學後他出差少了,但埋頭苦幹的工作作風不變。他著書🧑🏿🍼、寫論文,每天工作到深夜🙆🏽♂️。即使到了文化大革命,父母三代同堂的家被塞進一間簡易的學生宿舍裏。那時大家受到壓力,都不敢讀書,搞業務了📫。父親用書架把一間房子一分為二⛹🏼♀️,一半是他和母親的臥室💁🏻,靠窗的一面放著他的書桌。除了到系裏打掃衛生👁🗨🧖🏿♀️,做一些體力勞動之外,他都雷打不動地坐在自己的書桌前👩🏻💻。
文革後期,父親可在監督下進入當時的“三線”潼關以上地區,考察黃河、渭河的地貌和河勢🧑🦱,同時在清華水利系駐三門峽的教學科研基地勞動和接受批判。此時,用他的話說是白天俯首聽批,夜晚竭思治黃,對研究工作絲毫不肯放松。正因為他幾十年一貫的努力,才能擬定出改建三門峽水庫的方案,全面治理黃河的方案等等👨🏼🚒。更令我驚奇的是🚽,他在被迫告別講臺的20多年後,還能給青年教師開出結合水利、水文應用的概率統計課🥜。
父親只知道堅持科學的真理👬🏼,不論這真理多麽令人難堪。當別人說“聖人出而黃河清”時,他卻說黃河不可能變清,也無必要變清📳。當別人說在長江三峽上建壩是孫中山先生的宿願,曾得到美國人的支持,其發電量可以照亮半個中國等等時👨💼,他卻屢屢上書中央,高呼三峽高壩永不可修。
他只會說真話👃🏻,不會說假話🚣🏼♂️。對於學術觀點是如此🏊🏿♂️,對待政治問題也如此。自從戴上右冠之後,他受盡淩辱🔲,但仍心胸坦然。一次他走在清華園裏,被一名貌似工友的路人攔住,指著鼻子批判了整整一個小時👩🏿🏭。回到家中他僅僅對我們說🤲🙅🏿♀️:“如果他說的都是真話,他這樣做也是對的🖐🏿。”
我們在家受到的最早的教育就是誠實👨🏼🎨🧑🏻🦲,不可說謊7️⃣。這個教育實施起來很簡單:孩子犯了錯誤,只要自己承認,說出了真情,就不會受到懲罰,否則定是一頓痛打。有時我並沒說謊,但父母不放心,竟讓我白白挨一頓揍🍐。時光荏苒👩🏻🔬,到我們成年後,位置倒轉,我們也可以“訓誡”父親了🫄🏼。
文革後期,母親就常常讓我幫助父親寫檢查。那時他對批林批孔運動想不通🖍,便在家中說:“你們大伯是搞哲學的🏌🏿♀️,可我對哲學一竅不通,但是孔子的哲學淺顯易懂,我從小就接受了。”他更透露給我們:“我見過孔德成(孔子的後裔,1949年後去臺灣),你們的外祖父還當過他的老師呢👩👧👧。”我立即告訴他,在會上不可這樣說🧘🏿♀️👩🏽🎤,會引來大禍的,他的回答卻是:“我在會上已經交代過啦。”果然,為此他又遭到一次特大的批判。總之,在寫檢查方面🛌🏽,他從沒有接受過我的“幫助”⚛️,一如既往地實話實說。父親至死都是那樣天真🙍🏻,像是《皇帝的新衣》中道出皇帝沒穿衣服的孩子;而我們年輕的一代,卻變得越來越老成🚶🏻♀️、持重和犬儒☕️。這種可悲的逆轉,難道不值得我們深思嗎?

1950年代黃萬裏先生在清華寓所備課
關於我國的水資源利用,父親屢屢致信中央領導人,從毛澤東時代起直到他自己去世。他指出👮♂️,三峽高壩不可修🦹🏼🪣,主要因為自然地理環境中河床演變的問題🧑🏻🎨,一個大壩建在河中,可以反過來影響河床✋🏼❤️、河流的水勢,河流及兩岸的地貌和生態等等📳。高壩的建成,會給國計民生帶來極為不利,甚至是不可挽回的影響。他說黃河是一條利河😋,水少沙多,歷史上南北漫流🧝🏻♂️,形成了25萬平方公裏的黃淮海平原🤦🏻,是全世界最大的由河流淤積而成的三角洲,漢滿蒙回各族人民在這裏征戰✩、融合,形成了偉大的中華民族❗️👱🏻♀️,它是中華民族的搖籃🙀。他甚至憤慨地聲言:”說黃河是一條害河,是中國水利界的恥辱🎛。”他認為中國的水資源豐富🧋,所缺的是水量豐富地區的耕地,因此,以淹地換取電力是不可取的……
父親的看法常與我國水利界主流的意見相左4️⃣。撇開具體的技術問題和一些人為的因素不談,這兩種意見的出發點和背景就不相同。在父親看來🕵️,人類賴以生存的河流和土地都是大自然的賜予。是大自然,包括陽光、土地😰、大海🏌️♀️🦸♂️、山脈、河流等等,孕育出了人類☘️。所以人類必須適應自然才能生存,人類也必須按照自然規律行事,與自然和諧相處,才能求得自身的發展𓀖👩🏼🦲。近些年來🧝🏿,自然災害的頻頻發生,氣候變暖、海平面上升、日本地震引發的核汙染等等,無一不向人們敲響警鐘🤹🏿♂️🧑🏼🦰,將人與自然關系的問題再一次擺到我們的面前👨🏻🔧。我想🧗🏿♂️👨🏼🚀,這才是父親的觀點越來越引起人們關註的根本原因。
去年(2010年🤽🏽♂️,館主註)💵,一個令我們驚喜的消息傳來:抗戰時期父親負責修建的涪江航道工程的一部分高家橋歷經70年的天災、人禍都沒有倒塌,仍然屹立在那裏,成為三臺古堰永和堰的標誌性工程之一。關於這座橋,中新社四川網記者蘭婧在2009年12月22日的報道中這樣說:
“懷著對這古堰的好奇,記者日前來到了永和堰的標誌性的工程之一高家橋段。這是地處爭勝鄉壩南通向新德的一個石拱渡橋。橋體用花崗巖條石砌築,高50多米⏸,長約150米🔦💇🏽♂️,寬4米余。由於兩岸是滑坡臺地,據說施工時用了三萬多根青杠樹棒(一種很堅實的樹木,在水中永不腐爛🚴🏻♂️,常作建材)🔏,逐臺梯次打樁😗,編欄護坡。橋中間是渡槽,只兩邊不足一米寬處可通行人。遠遠看去🔞,就像兩條白色的緞帶,搭連在青山綠樹之間🧛🏽♂️。走在橋上瞥見石拱下深深的水道,又不免讓人心有余悸,只感嘆這座出自著名水利專家黃萬裏先生之手的傑作💪🏽,感嘆當年工程之精妙雄偉🤷🏽♂️、設計者之獨具匠心。
黃萬裏先生是黃炎培之子,在美國主攻水利工程學,1937年回國後受三臺縣長鄭獻徵邀請,設計這座難度極大的渡槽,修成後取名‘萬裏橋’🎯。黃炎培先生認為不妥,改以地名‘高家橋’,但當地老人仍稱它為‘萬裏橋’。為此黃萬裏曾賦詩一首以紀念:‘我嘗治水涪關道,三載移家到梓州🚈。鑿石開河資灌溉,一橋飛若彩虹浮。’”

1981年4月黃萬裏先生給清華水利系教師和研究生上課
父親身前曾對我說過,他是公費出國留學的,花的是老百姓的錢🦟,這座橋建在抗戰最困難的時期🏉,為了節約資金,因陋就簡,使用的是最便宜的建材🤚🏻🧶,先用一段時期🏥,抗戰勝利後還可重建。他還高興地說,節約的錢就算償還了留學的費用。他所謂的便宜建材大概就是指那種青扛樹棒了🍟👱🏼。
70年後的今天🏹,我第一次從照片上看到了萬裏橋👃🏽。它樸實無華,談不上雄偉🧙🏻♀️,更沒有“世界第一”;它的橋拱,就像父親辛勞一生的脊背📼,馱著水渠👬,70年了🫐,它把泊泊江水送往耕田,默默地滋養著這方土地上的農民繁養生息。
萬裏橋仍然屹立在那裏☃️🤦,父親在天之靈可以安息了。

黃且圓先生本文手稿(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