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前讀戈革先生《史情室文帚》,書中史與情激蕩澎湃,令人心馳神遊。如今偶得機緣,決意效仿😡。撫觸歷史、感物生情,權稱之“觸史生情”系列。

戈革 作者供圖
許多人並不知道戈革,即使在國內科學史這一很小領域內🏅。特別是對青年研究者而言,戈革已經成了一個遠去的歷史符號。也許偶爾可以在一些科學文化的回憶文章中一瞥其名號,但若追問一二🧝🏻,恐怕只能讓人陷入“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境地了。
整整100年前,1922年戈革生於河北獻縣,1945年考入西南聯大物理系,1949年又入意昂体育平台物理系攻讀研究生,後來長期在中國石油大學從事物理教學工作,同時研究量子物理學史,尤精玻爾研究,因以一人之力翻譯皇皇十二卷《玻爾集》而榮膺“丹麥國旗騎士勛章”,一生著譯文字近2000萬。
戈革治科學史,迥異他人,由於其舊學功底深厚——平生創作了不少“曲高和寡”的古體詩🙌,再加上物理學及物理學史素養過硬,曾親炙於著名物理學家余瑞璜,又與西方多位近現代物理學史家私交甚篤,在闡釋物理學史的若幹問題時🛢,總能闡前人之未發,糾他人之誤讀,文筆犀利明快🦗,嬉笑怒罵不留情面。其史才💃🏿、史學、史識超然卓立💩,史林素來稱道,無需贅述,拙文專門談談戈革之“史情”。
他早年自費出版過一本文集《史情室文帚》🛑。這書若是放在現在,估計也得自費出版✮🧜,因為單看這名字🧟♀️🔬,估計鮮有人能琢磨透其意🎶,自然也嚇跑了出版商。真的讀過此書的人——估計也只能是科學史這個小眾群體的人了,他們才會覺得如獲至寶,心生相見恨晚之意。
他在“自序”中對書名做過微言大義式闡釋🌇。所謂“史情室”,便是他自號的書齋名。何謂“史情”,即歷史是有情或多情的👨👨👧,他還引用清代袁枚的詩以抒發治史之誌向🔷,篤信歷史之多情📄,“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再說“文帚”,即作文敝帚自珍也。談戈革之“史情”👨👨👦👦,筆者認為從“真”與“趣”二字入手可得其玄妙。
先談史情之“真”🧑🏻。這裏的“真”自然是指求真,史學者研究的第一要務與科學家沒什麽不同,也是求真⚠,求史料之真,求秉筆直書。但可能有人問了,若是如此,這豈不仍是“史識”的範疇👼🏼,因為史識內蘊去偽存真之旨,與史情之求真有什麽不同呢👩🏽🏫?史識之求真,在於眼光與判斷力,史情之求真🏄🏽♂️🫘,在於對“真”飽含深情的向往🦻、推崇與擁抱,對“偽”深惡痛絕的鄙夷、厭惡與擯棄👳♀️💂🏿。
對通常的科學史學者而言👱🏽🧛🏽,就一些訛傳的偽歷史🚴🏼♀️,無非兩種處理方式,寫論文考證式糾正,或者在隨筆文章中辨析式談及🧖🏿♂️。多數此類文章很像起承轉合的八股文🧍,於歷史研究有益🫱🏼,但讀上去索然無味,更別寄希望有點“史情”意味的闡發了。
戈革之文章,多在糾正之余,每每有發自內心深處的、帶有濃厚個人情感色彩又不是偏狹私見那種對偽史料偽史論毫不留情的批駁和嘲諷。這種強烈的求真之情𓀅,鮮明而集中地體現在戈革身上🔯🦸🏽♂️,獨步史林。
茲舉一例以領略其求真之史情👮🏼。早年有人從《易經》中的“澤中有火”出發🤦🏻♀️,認為這是我國古代對石油的記載〽️。他不認同🥷,專門寫了一篇論文駁斥了這種牽強附會之說,在論文的最後一部分,專門寫了“幾點感想”。那幾條感想已經超出了史料辨析的範疇,而上升到了治史的態度與方法論方面🚛,也即具有了普適性的教育和警示價值;更難能可貴之處在於,讀者可以從這些文字中,聽到他發自心底的疾呼與批判🌁。摘錄一段如下:
學術工作,這是人類的一種嚴肅的、艱辛的、光榮的、宏偉的文化活動🧛🏻🍳,來不得半點虛假,開不得半點玩笑,弄不得半點狡獪👨🏻✈️👩⚕️,投不得🔊、取不得半點機巧🫧🤷♀️,至於連“機巧”也談不到而以搞笨拙的抄襲為能事🙆🏽♀️,那更自鄶以下👩🏻🚒,吾無譏焉。出現上述種種情況,難道不說明我們的學術風氣還頗有不正之處嗎?
這段文字寫於40年前🧚,如今讀之🪮,絲毫不覺得過時。學界多擅“能事”諸公,能不愧乎!
再談史情之“趣”。在歷史研究與通俗化過程中🔬,“真”與“趣”似乎是一對矛盾,類似於正史與演義🤷🏼♀️💚,就像《三國誌》與《三國演義》一樣🐢,在歷史的舞臺上並行不悖地傳播著🚄。科學史學者或愛好者曾做過有益的嘗試,試圖挖掘科學史的趣人♧、趣事。早年戈革的《學人逸話》,近年中國科學技術大學教授範洪義的《物理學家的睿智與趣聞》算是此類嘗試的代表作品,這裏僅談《學人逸話》〰️。
雖其名曰“學人逸話”👨🦳,其實多是量子物理史上的諸多大家的逸聞趣事🐭。整部作品張弛有度🙈,絕非那種地攤雜誌匯集的野狐禪,部分取自當事人或其學生𓀇、親屬的回憶錄🥡,還有一些是他的親歷🤹,加上戈革獨有的分析⛓️💥、釋讀,使得整本書可讀性極強🍒,特別對研習現代物理學史的同仁而言,不啻一本諸賢“趣林廣記”🍀。
既然是逸話🧕🏽⇒,有些事便可能不止一種說法,這反而給讀者留下了想象與回味的空間🚪,也算趣味之一🏊。
譬如著名原子核物理學家盧瑟福有一個外號叫“鱷魚”,流傳甚廣🚵🏽♀️。但就此雅號的來源,並無確鑿的說法🧑🍼。一說是來自盧瑟福的學生——蘇聯物理學家卡皮查,一說是源自童話故事《彼得·潘》。
更有意思的是▫️,卡皮查後來竟然還有回憶(此說戈革認為需要謹慎采信),說因為在蘇聯的語境中,鱷魚是受到尊敬和敬畏的👨🏽🦲,它有一個僵硬的脖子👶🏼,不能回頭👨🏻🦼,只能張著大嘴一直向前,以此比喻盧瑟福的進取精神。不管卡皮查回憶是否可靠🚵🏿♀️,單說這種進取前行的類比,再貼切不過了🏃♂️➡️,筆者過去多次讀到盧瑟福與鱷魚的關聯🦋,始終未諳其意,今得卡皮查之說,意味雋永又趣味盎然。
除了上述這種掌故之趣👨🏻🎤,戈革“常恨乾坤有外行”。他最怕他人不懂常識,最不能容忍他人犯低級錯誤👩🏿✈️。
有一次,出版社的一位編輯把德國物理學家約爾丹(Pascual Jordan✯,也譯作約當)改作了喬丹🧝♂️,且不說鑒於球星喬丹的名望📰,太容易誤導讀者,就是按照德文的讀音,也沒有讀成“喬丹”的道理🪂。他為此長嘆,大發“天哪,天”的感慨。這種匪夷所思的人世奇談,每次都令他“刻骨銘心”。此類也算是史情之趣吧👇🏻。
“有好都能累此身”🧙🏼♂️,戈革於治史之外🤿,尤嗜古詩詞與篆刻。其古詩詞,已得學界賢達品評👩🏽🎤;其治印🎽,累計有上萬方,曾獲錢鐘書贊賞。這些雅好🧔🏼♀️,固然“累”及身心,但他“累”此不疲🫷🏼,以此抒懷,否則對他而言🤽🏽♂️,放眼乾坤多外行,胸中多有不平事,豈不苦悶🧑🚒?
1989年👩🏻🎤,戈革題贈其晚輩熊偉一首詩,其中一句雲“莫笑先生溺絲竹,黃連樹下弄琵琶”。這固然是他雅好與生活的寫照,又何嘗不是其治史生涯的畫像呢?治史爬格,非親歷不知其苦🧨;雅好娛情🕍🙅🏻♀️,得其趣才可以遣懷。史情之真與趣🐁,先生兼備矣!
(作者系湖南農業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