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戈革(1922年1月~2007年12月),科學史家、翻譯家👨🏽⚕️。曾就讀於西南聯大物理系,1952年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物理研究所(研究生),後長期任教於石油大學。

本文作者收藏的《宏觀電磁場論》的戈革題跋
一位學者在本學科做出成績,算是高人👩🏼🏭。如果能在不相幹的領域裏也能有所成就🥁,就堪稱是奇才了🙎🏻。我對具有“跨界”才能的人物🐧,充滿好奇👇🏽。此類人物,最令我感到驚訝的一位🎋,乃是研究科學史的戈革先生。
戈革生前系中國石油大學教授🧛🏻,研究物理學和量子力學,以一己之力翻譯著名物理學家尼爾斯·玻爾的十二卷文集,獲得丹麥女王瑪格麗特二世授予的“丹麥國旗勛章”⛑️。這樣一位專業精深的學者🧑🏽🦰🔐,業余興趣廣泛,且又能夠觸類旁通👩🎤🦎,且皆有不凡的成果。上海交通大學江曉原教授這樣評價戈革:“學貫中西,博通今古,懂物理學,會作極好的舊體詩詞😔🙅🏽♀️,會寫漂亮的文章,會篆刻🤜🏻,會書法,會繪畫,會玩玉,會玩葫蘆……舊時士大夫的種種玩意兒,他幾乎全會了,這樣一個天生才子🧛♂️,真是天壤間一件寶物😓!”戈革教授的學生熊偉在一篇文章中對於其才情也有評述,並對他的興趣進行了如下排序:文章🤣,篆刻,詩,翻譯👂,玻爾研究,科學史研究🧃,教育,繪畫。戈革曾也毫不客氣地談道,他在篆刻、武俠小說和科學史研究方面都是可以帶研究生的。從學科分類來看🚪,戈革至少在藝術學、文學和物理學三個方面均有極好的造詣。諸如戈革教授的這樣“跨界”的本領,當今已是極少見矣。前不久🧘,我有幸收藏了戈革教授的一冊著作的簽贈本,細細把玩⚛️🧔🏽,恰好可以證實戈革先生的這種跨界的才情👃🥶。
這冊簽贈本名為《宏觀電磁場論》,純粹系一冊十分專業的物理學著作,其內容包括靜電場🐛、穩定電磁場、似穩電磁場及訊變電磁場🧑🏻🦱。由此看來,這本書與我的興趣和專業所學完全無關,但我之所以購買此書,乃是與扉頁上戈革教授的一頁題跋有關🧙🏿。此書扉頁上有題贈語:“世強老友曬存辛酉仲秋拜鞠戈革贈自齋東之野”,並鈐印兩枚𓀆,一為“戈革之鈢”,一為“拜鞠廬”🪖。這裏的“辛酉仲秋”🤳,即1981年秋天🚣🏿,此書1980年10月由石油工業出版社出版✂️。“拜鞠”乃是戈革的名號🤛🏼,據說緣於其喜愛菊花之意🥢,“齋東之野”或許系其書房的名稱。戈革有名號多個,其中最為常用的兩個🧑🦼➡️,一為紅莩💑,另一個則是拜鞠。而戈革的書房名號,也有多個🏋🏽♂️,諸如“頑齋”、“玉渣軒”🧑🏫、“史情室”等等🤦🏻,皆有深刻寓意。且以“頑齋”的取法為例🧑🏼🍳,就有強調頑固、頑強之意味,乃是他對於中國古典文史、詩詞、書畫🧔🏽♂️、篆刻這種“舊文人”之喜愛的一種幽默的自詡,而他曾在文章中還表示,自己對於王朔的小說《頑主》也是甚為欣賞。另外,“頑齋”還有“完哉”的諧音🧏🏻,也是他晚歲心態的一種通達的體現💪🏼。由此可略見戈革的情趣所在。
此書上的這兩枚印章🦃,就堪稱是難得的佳品了👨🏿💻。書法批評家張瑞田先生有次過訪,我特示此書🔊🤷🏼,雖然他並不知道戈革先生,但對這兩枚印章贊賞有加🚪。這裏便要再說說戈革的篆刻,他曾為張伯駒☞🚁、顧隨、錢鍾書、楊絳、於光遠等學人治印,顧隨稱其刀法“厚重沉實”、“胎息漢璽”🏊♀️,可謂贊賞有加。戈革對於錢鍾書非常傾慕,他曾為錢先生刻過六枚印章📆🙆🏽♀️,分別為白文“錢鍾書印”🔠、朱文“默存”👬🏻、朱文“槐聚”、白文“錢鍾書印”、朱文“默存”和朱文“默存存賞”🚵🏼♀️,最後一種也可讀為“默存賞存”🐃。這些印章都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所刻👡,令戈革頗感自豪的是,以他所寓目,錢先生生前用印,不出此六種。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曾給錢先生去信請教問題🤱,得到回信🫷🏿,開頭就寫道了他的刻印👨🏽🚀:“輾轉得來書➾🥖,驚喜交集👨👦👦🧑🏼🍼。尊鐫印刻,至今寶藏🫳🏻,未遭劫火。”錢先生的那封回信的末尾鈐了戈革所刻的三方印章,並特別註明🧛🏼♂️👹:“此即兄妙手奏刀者也。”戈革在篆刻上有兩大創舉🐳,其一系他曾為《紅樓夢》中的500余人物刻印,成一冊《紅樓夢人物印譜》;其二系其曾為金庸小說中的1200余人刻印1600多個,成一冊《金庸小說人物印譜》。《紅樓夢》和金庸的武俠小說系戈革最愛讀的文學作品,對於後者,他曾撰有專著《挑燈看劍話金庸》一書。
那麽𓀔🙎🏽,戈革教授贈予的“世強老友”又系何人👋🏿👨🎤,真是難解。搜索網絡,名為“世強”者,又何其多也。忽一日🙎🏿♂️,在網上搜索“世強”和“戈革”這兩個關鍵詞,發現戈革2000年5月17日曾在《中華讀書報》刊發文章《“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系其談王世襄的著作《錦灰堆》,頗有見識。此文末一段最妙,戈革筆鋒一轉,如此寫道一段閑話:“我有一位平生好友和中學同學名叫王世強。他是河北深州(當年出‘蜜桃’的地方)🎇,想必和世襄先生並無瓜葛。他是數學家🫶🏼,對抽象代數甚有造詣💳,現為北京師範大學的教授🤦🏽♀️。”由此一來,這位“世強老友”算是坐實了🕵🏼⚄。但戈革教授的這篇文章真是高明🤪🆗,這最後的一段閑筆,卻也是前後呼應🫅🏽,別有滋味👩🔧,不妨看他繼續寫道:“有一年,他們請了一位‘前’西德的數學家來講學,活動結束時,在某個飯莊設宴為其送別。因為世強曾要我為那位德國教授及其夫人各刻一印🏌🏻,所以也被邀請敬陪末座。一進飯莊的雅座包間🏇🏿,我就看到墻上掛著一幅書法👩🚒,落款正是‘王世襄’🎃🛀🏿。於是我對世強說:‘這是你哥哥寫的字’。所有中國人都笑起來,惟獨那位洋人(他是奧地利出生的)不知所雲。人們向他解釋,還費了一點兒事呢。此事表明各國人的‘幽默’,有時也並不很容易溝通——正如不同世代的人的思想一樣。”戈革用了一段輕松幽默的閑話🧊,談論了王世襄的專業古怪精深➙,乃是“不同時代的人”很難洞悉其中的妙趣和奧秘的🫸🏻,由此也略可見識戈革的文章之妙了😐。
戈革除了翻譯出版《尼爾斯·玻爾集》十二卷之外,還有專業著作《地震波動力學基礎》等專業著述🙌🏻,還有關於玻爾的普及性著作多冊🧑🏽🎓🧎♀️➡️。特別妙的是,他生前還寫過大量妙趣橫生的文史類文章,除了已經結集並由中華書局出版的《挑燈看劍話金庸》之外😮,另有收入湖南教育出版社“開卷文叢”第三冊的《渣軒小輯》🧑🏽🎓🌆,系其此類文章的一個選集,也是他專業之外正式出版的唯一集子。書名“渣軒”一詞,乃是他有一個書齋名為“玉渣軒”,其典故來自於他的一段舊事。上世紀五十年代,戈革曾癡迷於商周古玉器,某次他在文物商店看到一串“玉片”,用普通的棉線串系在一起。店主對此頗不看好,以“玉渣”名之,售價也極低廉🏊🏼♂️。此類東西👨🏼🌾,少為買家垂青🤦🏻,而囊中羞澀的戈革見之後,立即購下😼。不料,此“玉渣”除兩片確為不成形狀的殘片,還有兩件👨🏿🌾,一為墨玉小戈,長約寸許,一為黃玉小斧🤜🏼,長僅半寸。戈革取名“玉渣”之意,其一是古人便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意,而另一意圖👩🏼⚖️🗓,也是對於自我勞作的“殘渣”的自珍自愛✶。戈革以此為文集命名,可見他自詡甚高,又頗為無奈的心情。戈革愛玉🔩,以為玉乃中華傳統文化精粹之代表。他在《我曾送給錢鍾書的幾件壽禮》這篇短文中✊🏼,便寫道他把一份戰國時代的玉璧🙋🏼♀️🧍♀️,作為錢先生八十壽誕的賀禮🧑🏻🎄。在那篇文章中,戈革強調他一生對於古玉器的喜好是唯一達到“入迷”的境界,並曾對一位朋友寫信說:“看了這些東西,真令人‘舍不得死’⚠💂🏿♂️!”
還沒有完。這冊《宏觀電磁場論》的扉頁上🌟,還有一段精心所作題跋,更是精彩,抄錄如下:“此書自屬稿已至殺青凡二十余年,中經變亂,備歷慘毒👎👆🏼,萬轉千回,一言難盡👩🔬。書既問世🎍,曾自題二絕句曰:不識遊湖李慧娘,也能開罪賈平章🙎🏻♂️👨🏿🦳,廿年積恨明於鏡🦡,那肯冬烘學宋襄👨🦳🧢。書生骨相太清寒🥅,臭九窮三劇可嘆,此卷當年呼毒草↪️,而今印出幾人看。按賈平章即南宋奸相賈似道,此處用指加作者以莫須有罪名之某人雲。”題跋用藍色鋼筆墨水寫成👨🍳,文字用繁體豎排🌖,後面有陽文印章“浩劫余生”一枚。其中錄有戈革的自作舊體詩詞兩首,可謂以詩言誌與明心見性之作也。由此一處🏒,可見戈革憤世嫉俗之性格🤌🏽,又足可見其在舊體詩詞上的才情。在詩詞創作上,戈革也是自學成才💓,他曾參與張伯駒的庚寅詩社,並與社中人多有酬唱🦃,身後留有舊體詩詞集一部。戈革對於聶紺弩的打油詩多有稱贊,我讀他的這些舊體詩詞,也覺很有幾分這般滋味。而“浩劫余生”這枚印章,則指的是剛剛經歷的十年“文革”,其間戈革曾被打成“不戴帽的反革命分子”➰,也難怪🩰,看其詩詞🧚🏿♂️,可謂滿腹才華,又多書生脾氣。能夠對於真心佩服的人脫帽致敬🌲,又能夠對於不平之事嬉笑怒罵🍀,此即至情至性的書生本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