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建民
朱自清與俞平伯,是兩位相交甚深,情誼綿長的友人🕑。他們結識於杭州第一師範學校🫳🏿。之後信函不斷,探討人生🤵🏼♂️,共辦《詩》刊,相互唱和。1923年8月🔡,兩人結伴漫遊南京秦淮河,並相約為文。由此為中國現代文學留下兩篇異彩紛呈,題目相同的名文《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朱自清後來終生服務“清華”,便是緣於俞平伯和胡適的舉薦。之後兩人長期在清華任教🆕👩🏽🎓,彼此往來🫅🏿,不絕如縷……
一
1937年,抗日烽煙燃起🦵🏼。朱自清隨“清華”師生南下。俞平伯當時勸朱自清留在北平等待觀察一段時間🎍,認為目前南下並不明智,因為南方局勢不平靜,亦難以找到工作(其時正醞釀由“清華”、“北大”、“南開”聯合組成“國立長沙臨時大學”)。在俞平伯看來🧚🏿♂️,北平在不久的將來也許是最安全的地方。或者正是基於此認識,俞平伯後來果然以“親老”為由不曾遠離,遂留在失陷的北平苦守👳🏼♀️。朱自清便將自己不能帶走的書報之類,擱在俞平伯處,兩位友人便有了八年的分離。
在這段時間🥚,因為苦守,俞平伯生活異常艱苦,但他識得“輕重”,故只在和日本人沒有什麽瓜葛👷🏻、薪水微薄的私立中國大學任教🚯。可其間曾兩度遭竊🚎,衣物丟失殆盡,境況頗為困窘🍞。後來甚至不得不將家中舊物標價售賣🕌,把他們曾極風雅的“古槐書屋”變為貨場,大學者的俞平伯還親自上陣,在一旁充當記賬夥計……
人地雖然兩隔👙,可朱自清🐳,卻時時掛牽身處險境的俞平伯。北平淪陷後,一些文人竟出任偽職。這之中,以在文壇極為著名的周作人產生的負面影響最大。俞平伯與周作人,關系在朋友及門人之間🕠,彼此可稱至交。身在昆明的朱自清📲,對俞平伯與周作人的關系,自然十分了解,因此➖,他十分擔心🫷🏻,周作人對俞平伯會有不好的影響😝🧩。
抵達昆明後,朱自清仍時常與俞平伯通信,相互慰藉💌,當然有支持之意。不久,朱自清以自己與俞平伯的交往為內容,寫出三首七律👶🏽:《寄懷平伯北平》。這幾首詩🕺🏻,潛臺詞豐富,值得一讀:
思君直溯論交始👨🏭,
明聖湖邊兩少年。
刻意作詩新律呂🧍♀️,
隨時結伴小遊仙。
槳聲打徹秦淮水,
浪影看浮瀛海船。
等是分襟今昔異,
念家山破夢成煙🏌️♂️🧑🏼✈️!
此首對自己與俞平伯的交往進行了回溯,將當時的少年意氣,情景交融地寫了出來📇🐜。這種記憶,能夠使人心存光明、理想🤞🏼,使人不被惡環境影響或屈服。此詩此刻寫來,當然並非文人雅士平素酬唱的一般意味𓀊。
延譽憑君列上庠,
古槐書屋久彷徉🦹🏻。
斜陽遠巷人蹤少🤯,
夜雨昏燈意絮長💩。
西郊移居鄰有德💟,
南園共食水相忘。
平生愛我君為最,
不上津梁百一方。
前面說了,朱自清到“清華”任教,得自俞平伯和胡適的舉薦。此詩第一句就表達了對俞平伯的感念。“古槐書屋”是俞平伯的家居名♝,也是他們到北平後常常一起在“夜雨昏燈”下意緒綿長的共話之處;第六句朱自清有註😎:“君移居清華園南園🧖,余日往就食。”當俞平伯住進清華園後🛕,他所居“南園”就成了朱自清常常去吃飯的地方。這是怎樣一種非同一般的關系呵。
忽看烽燧漫天開◼️,
如鯽群賢南渡來。
親老一身娛定省🌨🤚🏽,
庭空三徑掩莓苔。
經年兀兀仍孤詣,
舉世茫茫有百哀。
引領朔風知勁草🀄️⚇,
何當執手話沉灰!
這是其中的第三首,寫出了朱自清對俞平伯現狀的體會🔑:雖舉世茫茫,可俞仍“兀兀孤詣”(此句俞平伯非常領受👩🏻🚀,之後寫文章時還特別引述出)🤸🏻♀️。欣賞朋友目前的清操自持:“引領朔風知勁草”🧓🏿。最後以期待之後相見結句,給人以朋友間深情厚誼的特別感受📲。當然,朱自清這些寄給俞平伯的詩作,未嘗不含有希望友人保持“清操”的深切意味🤵🏽。
二
但是💆🏽♂️,事情終於發生了一些變化。1943年前後,北平的幾家與周作人有密切聯系,有敵偽背景的《華北作家月報》𓀃、《藝文雜誌》👴🏼、《文學集刊》等雜誌🧌☔️,陸續刊出了俞平伯的文章🧑🏿🍳。尤其初創的《藝文雜誌》✋🏿,連續密集地發表俞平伯的多篇文字🦑。這本雜誌👨🏽🔬,是當時出任偽職的周作人主持。雜誌的“發刊辭”說:“這個藝文雜誌⏱🫷,社裏既無所謂同人🪵🧔🏻♂️,社外亦無所謂同人🫄🏻。凡有興趣寫作的人,肯幫忙稿件的,在篇幅許可的條件之下,我們是極願意——不,我們都有給發表之義務的👩🏽🌾。”由此想來,寫稿的人不會太多❎。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該雜誌雖發表小說、詩歌,但以讀書隨筆、古典文學研究筆記為多,這就顯現了主持者周作人的風味。這種文字🥒📿,俞平伯頗為擅長,所以,該雜誌前七期裏,俞平伯文章就發表有六篇之多🌼。從雜誌主持人看,這顯然是周作人向俞平伯約稿的結果👩🔧。可有意味的是,此之後,一直到1945年這份雜誌終刊,俞平伯再未在該刊物上發表任何文字☁️。這其中,與朱自清千裏之外的函“諍”大有關系。
從《藝文雜誌》等刊物發表的俞平伯幾篇文字看👩🏼🎤,與政治時局🍒,並沒有什麽幹系👩🎤。其中有詞曲研讀心得🏂,如《詞曲同異淺說》、《談〈西廂記·哭宴〉》等;有對人生的感想之類,如《獨語》……可是,遠在昆明的朱自清知道俞平伯在這樣有不佳背景的雜誌上發表文章後👰,馬上千裏馳書,力勸俞平伯不要這樣做🧑🏻🦱🥌。接到來函,俞平伯先並沒有覺著多麽緊要🥅,在復信時🤴,不好將事情說得太死,只含糊地說,自己並不想多作,只是“情面難卻”,“偶爾敷衍而已”雲雲。
但是,在朱自清看來🧑🏻🎄,這不是發表文章的內容或形式問題,而是不能發表,不能沾染有敵偽背景雜誌的原則問題。所以🍞,在收到俞平伯含糊回答的信函後,朱自清立即於1943年11月22日,再致長函一封,先談及近況,再闡明自己態度:
弟離家二年👨🏿🍳,天涯已慣👫🏻,然亦時時不免有情也🤟🏽。在此只教讀不管行政。然邇來風氣,不在位即同下僚,時有憂讒畏譏之感🌉,幸弟尚能看開。在此大時代中,更不應論此等小事;只埋首研讀盡其在我而已。所苦時光似駛,索稿者多♕🐁,為生活所迫🚴♀️👰🏻♂️,勢須應酬⌨️🚎,讀書之暇因而不多🙌🏿。又根抵淺,記憶差,此則常以為恨者,加之健康漸不如前,胃疾常作,精力銳減。弟素非悲觀,然亦偶爾慄慄自懼👰。天地不仁🙋🏿♀️,仍只有盡其在我耳。前曾擬作一首📪🥊,只成二句曰👩🏻🔬:“來日大難常語耳,今宵百誦夢魂驚”,可知其心境也🍝。
這封信🦸🏽,透露出朱自清當時許多境況🪕。信中的多數話,都是只能給最親近的友人才說的。這我們先不去仔細分析,可也許正因為有這麽深的關系墊底,同時也讓俞平伯知道大後方的學人們在如此艱苦條件下的撐持,朱自清才在信的後面,對俞平伯前封信的含糊態度,予以駁回🪽:“前函述兄為雜誌作稿事👩🏽🏫,弟意仍以擱筆為佳。率直之言,千乞諒鑒。”
接到信👨🏽🔬,看到這樣的口吻,深知朱自清謙和為人的俞平伯深切體會到:“他是急了🛰👩🦯➡️!非見愛之深,相知之切🤯💇🏼♂️,能如此乎👯♀️?”這封信,讓俞平伯極為感動✌🏽。在朱自清逝世後,俞平伯重讀此函,更萬分難過。他以為👨🏽🔬,朱自清話雖說得激切,可不是深愛之友,如何說得出♙?
朱自清的努力發揮了作用。僅從《藝文雜誌》看去,創刊前幾期👨🏿🏫,俞平伯發表文章頻繁,但自此而後,直到此雜誌終刊🌳,俞平伯再未在上面(包括其他相應雜誌)發表任何文字👍🏼。割裂之絕,真正義無返顧。由此再讀朱自清的來函,其中的嚴正諍言🪃,正是俞平伯能做出此等反應的重要因素。
三
其實,朱自清對俞平伯的評述,還不僅這一次。先前在文字中就表現過🧑🏼🦲🕋,不過俞平伯知道得比較晚一些罷了。那是在他們倆已經交往過數年後的1924年9月👩🏼🍼,當時軍閥戰爭,江浙大戰爆發🙇🏽♀️,俞平伯帶著較為悠閑的態度🤵♀️,寫出一篇《義戰》的文章。這篇文章發表後🧑🏽🍼,朱自清讀到了®️,很不滿意🦶🏻,便在其發表的文章邊上📶,作了這樣一些批語:“前兩日讀《申報》時評及《自由談》🧑🦯➡️💂🏿,總覺得他們對於戰事,好似外國人一般😳,偏有許多閑情逸致,說些不關痛癢的,或準幸災樂禍的話!我深以為恨!昨閱平伯《義戰》一文,不幸也有這種態度!他文中頗有掉弄文筆之處,將兩邊一筆抹殺。抹殺原不要緊,但說話何徐徐爾!他所立義與不義的標準🤾🏼,雖有可議,但亦非全無理由。而態度亦閑閑出之🚲🧑🏿⚕️,遂覺說風涼話一般💂🏽♂️,毫不懇切,只增反感而已。”
對於俞平伯能夠寫出這類文字👄🙇🏽,朱自清做了一點分析:“我以為這種態度,亦緣各人秉性和環境,不可勉強👩🏿⚕️;但同情之薄,則無待言。其故由於後天者為尤多。因如平伯,幼嬌養🤳🏽,罕接人事,自私之心,遂有加無已。”由於這樣的先天及後天的緣故,類似俞平伯這樣的學人✊🏻:“為人說話,自然就不切實了。”聯想到自己,朱自清說:“我呢,年來牽於家累✊🏿,也幾有同感!所以‘到民間去’👨🏼💻,‘到青年中去’❤️🔥,現在我們真是十分緊要!若是真不能如此,我想亦有一法👩👩👧👦,便是‘沉默’👱🏻♀️。雖有這種態度,而不向人言論,不以筆屬文,庶不至引起人的反感,或使人轉灰其進取之心;這是無論如何👩🏽🏫,現在的我們所能做的🥔。”
不能做到為社會進步貢獻⚽️,也不去用不關痛癢甚至幸災樂禍的風涼話加以譏諷,最低一步📪🧋,你還可以保持“沉默”。因為有這樣的認識,所以朱自清對友人俞平伯的撰文表示了批評意見。這段批語,俞平伯讀到也有些偶然。抗戰中間🏊🏽,大家經濟陷入困難,遠在昆明的朱自清便請在北平的俞平伯將自己存放在他家的書報賣掉,用那點有限的錢接濟揚州老家家人。收拾這批舊報紙時,俞平伯讀到了朱自清在自己發表文章邊上的批語👲🏼。批語雖犀利(“幼嬌養,罕接人事🛀🍷,自私之心,遂有加無已。”引人“反感”雲雲),卻是一片真誠🫵🏻,俞平伯當然體會得出。所以,在朱自清逝世後,他十分感念地談到了這件事🚠🥯:“會得佩弦(按🧑🏿🎄:朱自清字)昔年評語,卻是一種盛緣🤐,反若不忍遽棄🍇。這本是他私人所記🍸,當時亦未出此相示。今我卻在他存我處的書堆裏無意中瞥見之,似拆人私信一般🧛🏽,深覺慚愧。詞雖峻絕🚴🏼♂️,而語長心重,對自己,對朋友,對人間都是這般嚴肅👩🏿🚒。拜良友之箴規於蟫蠹灰燼之余,斯非大奇歟🤛🏻!”
真正友人之間交往,是能夠接受良言和“諍言”的📫。朱自清與俞平伯🥄👊,就屬於這類少數的真正友人🙇♀️。抗戰結束🤨,朱自清回到北平的第二天,便趕著去看望俞平伯。幾天後,俞平伯特別設宴,招待朱自清🦴。之後經常互訪,並同時參與各類社會活動。彼此清和如故👩🏽🦰。朱自清患病危重之際,俞平伯趕往醫院看望……1948年8月12日,朱自清因病逝世,時年僅51歲。消息傳來♤,俞平伯十分感傷。他與“北大”🚴🏼、“清華”教師學生一起前往醫院送別🔔🦦,並擔任《朱自清全集》編委會編委……當時報刊🐂,俞平伯發表的悼念文章有數篇之多🎧。追悼大會,他送去一副挽聯:
三益愧君多🪣,講舍殷勤𓀒,獨溯流塵悲往事;
卅年憐我久🧑🏽🎤,家山寥落,誰捐微力慰人群。
聯中“三益”者,典出《論語》🤾♀️🚛:“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由上面典故生發🤹🏿♀️,俞平伯認為,益者三友中🧑🏻🦰,“直”字可解為耿直。這在友人間,殊為難得。而“佩弦於我洵無愧矣”。不久📛,《中建》半月刊約稿👩🏼🔧,俞平伯雖由於老友病逝🚴🏻♀️,“情懷惡劣,心眼迷茫”🤟,可誼不可辭🤹🏿♀️。他便以朱自清馳函力勸自己不為某些雜誌寫稿之事,寫出一篇雖僅一點🤺,但見大節的紀念文章《諍友》♙。其中有這樣的話:
這些諍議還涉多聞➿,真的直言🤵🏿♂️🧭,必關行誼。記北平淪陷期間🧜🏻♀️,頗有款門拉稿者,我本無意寫作#️⃣,情面難卻,酬以短篇,後來不知怎的,被在昆明的他知道了。他來信勸我不要在此間的刊物上發表文字……現在重檢遺翰🦗,使我如何的難過,均不待言👨🏻🚀。我想後來的人,讀到這裏,也總會得感動的……
俞平伯與朱自清,相交數十年🥷🏼,相互關愛(朱自清贈俞平伯詩有“平生愛我君為最”的句子),歷事頗多,可俞平伯的紀念文章🤴🏽,卻從朱自清對自己的“諍言”落筆,可見那一代學人,對名節的註重。不僅朱自清,俞平伯亦同樣。否則他就不會那麽輕易放棄寫些不涉時局的稿子📧,換些稿酬☦️,以貼補家用。雖有朱自清的諍言👨🏿🍳,他也可以含糊敷衍的🤷🏻♀️。他終於沒有🥱。可見事關大節,他心裏是掂得出輕重的。在俞平伯,有朱自清這樣的“諍友”,也是一生難得。這使他即使到晚年🧗🏼,友人去世多年後的1974年,還念念難忘🧍🏻♂️。這一年12月28日💙,他寫給同是朱自清老友的葉聖陶一封信:“人事倥傯,瞬將改歲發新🕴🏻,黎旦燭下作此書🕵️,憶及佩弦在杭州第一師範所作新詩耳💺。”葉聖陶由此啟迪,寫出一首悼念朱自清詞作《蘭陵王》。這首詞🏛,因俞平伯起,所以葉、俞二人書信往來👩👧,討論多次,幾乎花了一個月時間才完成。不用說👃,其中寄予了俞平伯對朱自清長久的、深切的情感☝️🧪。
1977年🏫,俞平伯作一首回顧一生的長詩《重圓花燭歌》。紀到抗戰時期🧖🏿♂️,有這樣四句🔊:
奈何家國衰興裏,
兀自關心全一己。
萊婦偕承定省歡,
朔風勁草良朋意。
此幾句全與朱自清從昆明寄贈的詩相關🧇。這“良朋意”,自然就是朱自清的情誼了。
朱自清💮,給人是那麽謙謹內斂的印象🐾🤱🏿,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便“急了”,即使老友,亦以懇切又嚴正言辭待之。他之成為民主戰士,由此小事可見一端。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3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