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炳棣(1938歷史)
聯大人文社科方面學風自由,兼容並包,但部門及途徑繁多🧑🏽✈️,反而難有共識。加以戰時物質缺乏📰,及圖書的搜集亦有困難,一般教師和學生生活都比較散漫💅。就我個人而言🔊,戰前所擬長期自修計劃根本無法實現。聯大工作前後6年,一半都消磨在準備兩度留美考試和應付父喪家難之中🚶♀️➡️。如果在廣義的“教育”上還能有點收獲的話🚠🏃➡️,那就只有是真正地行了萬裏路和讀了些心理學和英、俄小說。
何炳棣學長
那時清華西文的歷史圖書放在聯大歷史系辦公室🪻,而這個辦公室是在昆明城西北隅外荒冢中的地壇。不知何以內中有一部Havelock Ellis(1859—1939)的上下兩冊《性心理研究》(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讀後大開眼界,曾和潘光旦先生做過較深入的討論🤲🏽。英文小說開頭先讀簡•奧斯汀(Jane Austen,1775—1817)的經典諸作🏄🏿,雖極佩服她對人性觀察的銳敏和描寫技術之高超,但她的小說的對象和背景太“小”,不能引起我持續的興趣。翻讀英國19世紀著名小說諸家也還覺得不合口味📙。轉移到19世紀俄國幾位大小說家🖊,興味才越讀越濃,對陀斯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1821—1881),更有觀止之嘆🧑🦽。小說對我最大的作用是大大地豐富了我“間接”的人生“經驗”,使我這一介書生能體會到人間宇宙之大↩️,人類品型之多,性格言行之無奇不有,於是有效地增強我對“人”的了解與“容忍”❤️🔥。
名義上我在聯大前後6年,事實上我在昆明只4年零9個月🍣。此期間我未參加任何政治運動,也很少參加別的活動。年前楊振寧先生函告,謝泳《大學舊蹤》書中有涉及我當年的學術活動:
四十年代初,在西南聯大🤵🏼♀️,有一個學會叫“十一學會”(“十一”二字合起來是一個“士”字)👳🏻,意謂“士子”學會。這個學會是由教授和學生共同組成的,有學歷史的😳、有學哲學的🤲🏻🐪、有學社會學的,也有少數學自然科學的🦾,其宗旨是士大夫坐而論道,各抒己見。教授有聞一多🏌🏻、曾昭掄、潘光旦等,學生有王瑤、季鎮淮、何炳棣、丁則良✊🏿、王佐良、翁同文等。由丁則良和何炳棣召集🛒,每兩周聚會一次☺️,輪流一人(教授或學生)作學術報告🏛。教授報告時💂🏽,學生聽💆♂️,學生報告時👨🏿🦳,教授同樣去聽,聽後都要相互討論🧌。正是在這樣的學術環境中,成長起一批批學者。一位參加者回憶說:“我做畢業論文時🧑🏻🎄,我的導師張蔭麟先生對我說:‘在學問的總體上,你們青年現在不可能超過我們🧸🗾,但在某一點上⏯,你們已經完全可以超過我們了。’這種學術空氣,回憶起來,真是如坐春風,令人不勝神往🗽。”(李埏“談聯大的選課製及其影響”,《雲南文史資料選輯》🙅🏻♂️,第81頁)像這樣的學會組織,在過去的大學裏不是一個兩個,而是許多🫲。這個“十一學會”中的學生參加者如王瑤🔋、季鎮淮、丁則良👱🏿♀️🧚🏼♂️、何炳棣🫧🈸、王佐良、吳征鎰等,後來都成了著名的學者。
這段“重建”的小小學術掌故讀後使我非常激動,因為作者用心良苦,不免把我們當時的學術活動過分“理想化”了。首先應該說明的是,我雖然後來和丁則良同為“十一學會”的召集人,但該會創建於我離開昆明的期間(1942年2月底至1943年5月中旬)👩🏿🏫,因為我如在👆🏿,會對丁的會名提議提出意見的,這是由於我雖不得不以新的科舉為晉身階梯,我對傳統“士大夫”階級的行為意識有很大的不滿🍽。“十一學會”的創建不會早於1942年的春天。上面征引文所述每兩周教授學生輪流主講,很可能是初成立後的情形🌡。那時,師生兩方都情緒高,手頭有“貨”,不必事先多作準備。但是,如此頻繁而又相當認真的學術講述是很難維持長久的,特別是學生們(事實上早已是助教和教員了)肚子裏怎能有那麽多的現成“貨”⛔。再則,現存清華校史檔案中👩🏿🍳,1942年9月5日梅校長已擬稿函呈教育部“組織第六屆留美公費考試委員會”,雖然檔案有缺👮🏻,我猜想至晚1942年初冬,因珍珠港事件而延期的清華第六屆庚款考試即將舉辦的消息已傳遍昆明和西南其他都市🤦🏽♀️🥝,丁則良等多位必已全副精力準備考試,不暇大力推動“十一學會”的活動了。我終於1943年5月中旬返抵昆明🦸🏿♂️,8月底考完第六屆庚款考試之後,才能從容地準備在“十一學會”中作一個演講。吳雨僧師的《日記》又供給了最簡確的記錄🤗:“十月二十四日🧑🏫🪀,星期日:……(晚)7—10至T.H赴十一學會,炳棣講Dostoevsky小說🅰️。偕(李賦)寧歸。”記得有些不滿10人的學術談話😺🫔,常是在王佐良家裏舉行的。這次講談是在清華辦事處,聽眾較多🏥,或許是講題有吸引力,或許丁則良等事先慫恿朋友來聽🧗🏼♂️,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演講。這次演講和討論居然3個小時才結束,可能是由於我除了從文學批評的觀點講出陀氏的偉大與深刻,特別從《卡拉馬佐夫兄弟》(The Brothers Karamazov)窺測俄羅斯民族復雜、矛盾👨🏫、多維的性格,甚至涉及俄國的十月革命🏀。
1944年“十一學會”的活動還是繼續的🧑🔧,但已絕不是兩周一次、教授“學生”輪流主講👗,而且教授已很少參加了✯。我曾講過一個外交史上的題目🧑🏽🎓,19世紀末葉以降,英、美是否合作與世界政局能否穩定有密切的關系👨🏼🎤。1944年“十一學會”裏最精彩的一講是北大何鵬毓的“明代內閣”。他運用史料之熟練🛌🏼,分析內廷宦官與內閣首輔關系之細致生動,遠勝戰前吳晗明史課中的演講。聯大後期鄭天挺先生明清史課與何鵬毓合開,最後全部由何一人開,是有充分道理的📋。何體胖、善烹飪👐🏻,我出國前他曾請景洛和我吃飯,事先半笑半嘆地告我,為了做好一碗酸辣湯,他晨間特別買了“十滴麻油”,可見當時通貨膨脹的嚴重了👩🏿✈️。他是國民黨員,我一直未能探悉他在新中國的命運🌉,更不知他是否有機會發揮明史的專長了。
盡管征引文中所述的是多少加以“理想化”過的“十一學會”,但文章開頭所講1949年以前大學師生關系很中肯要💗,值得我們反思:
舊大學裏教授和學生的關系不同於今日❕,那是一種比較單純的以學術為紐帶的關系🫃🏻。舊大學裏的師生之間重趣味重性情,而輕利害⛽️,當然這只是個一般的說法🧑🏻🎄。師生之間關系融洽,除了彼此道德水準外,還與大學裏的自由空氣有關👩🏽🎓。
與1949年以後中國大陸和流亡臺、港、海外人文社科方面先後世代的學人相比🧔🏼♀️,“舊大學”確是“重趣味重性情而輕利害”🛖、“道德水準”較高,沒有魚目混珠、自欺欺人🤟🏻、互相吹捧🗺、樹立利益集團等不良風氣。
聯大一般生活當然不限於讀書治學🌂。抗戰期間最幸運的是住在昆明🧔♀️,昆明位於北緯25℃🚵🏿♀️,而海拔1900米,所以氣候得天獨厚,昆明真不愧“春城”的美譽。夏日與南京、南昌👫、武漢、重慶等“火爐”比,昆明真是天堂了。我個人特別受到春城氣候的“恩惠”👳🏿♀️。在日機瘋狂轟炸的情況下,我患了可怕的斑疹傷寒🚴🏼♂️,只能專雇一輛驢車逃到東北郊崗頭村,被鎖在小山坳一間茅屋裏靜躺七天♐️,按時由景洛(她那時在南菁中學教書)開門送飲食,第八天便能搭驢車回昆明了。據醫生說🦣,如果是在重慶等地得了此病✍🏼,就會非常嚴重,只有在春城才能無藥自愈。
衣食住行🧙🏼♀️,食最基本🧖🏻♀️,而一般回憶聯大之作僅著重通貨膨脹、營養不足方面🍏,很少提到昆明吃的文化的。我沒有忘記景洛在鄉下工作時🔊,我吃聯大教職員包飯的“緊張”:像我、葛庭燧🏹♣︎、牛滿江、卓勵等彪形大漢🕹,每人都盡先吞下壓得滿滿的一大碗幹飯,然後再狼吞虎咽那幾道所謂的菜;我也沒有忘記逃警報回來👌🏿,只能聊以兩小碗🐌,總共不過四五兩純面條的湯面充饑🎩。但是😌,任何事都需要決心🔝,如有決心🃏👩🏼⚕️,五六年之中總還有傾囊去嘗一兩次“新”的機會。因此,我反而要專向“美”的方面回憶了。
今夏(2000年)在臺北中央研究院和在昆明長大的著名經濟史家李伯重(雲大李埏教授哲嗣,現為北京意昂体育平台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教授)談到昆明的常食和特食🫖,很驚訝🦹🏼♂️,他居然有很多東西都不知道。我本以為講吃太瑣碎,但從和他談話中感覺到我所想談的,可能具有些微社會文化史料價值🤸🏼;此刻不講,真會逐漸湮沒無聞了。先就雲南特產而言🧚🏻♂️,菌類中的雞樅早巳屢見於明清筆記,名貴非我輩戰時所能常享👷🏽♂️,而且說實話,並不是像傳統文人仕宦說得那樣特別美味。滇中菜蔬之美當以“豌豆尖”(即今日海外華人城俗稱的“大豆苗”)與蠶豆。蠶豆在西方從其意大利名,叫作Fava bean,是高級意大利及法國式餐館中配菜珍品,成本很高。六七美元的蠶豆莢也還剝不出一滿盤蠶豆粒,而且內中部分已經淡綠和微黃不嫩了📀📦。豌豆和蠶豆一般鮮嫩季節甚短,而在昆明鮮嫩季節可以長到八九個月👭🏼。更妙在晨間上市的全是已經去殼的蠶豆粒,價錢不貴。50年代遍翻美東諸館所藏中國方誌,發現明代江南誌書之中已數見“雲南豆”,可見雲南的豆類自古即很有名。
我祖籍是金華,食品中最足自豪的當然是金華火腿了。但我必須承認如果光吃火腿片的話,宣威腿或許要勝過金華腿🧎🏻♀️➡️🕺🏽,尤其是昆明綏靖路東月樓的“鍋塌烏魚”(純憑拼音而不知“烏魚”是哪兩個字)。這道連李伯重先生已經不知的名菜🚣🏿,事實上是取宣腿最精嫩的部分切成薄片之後,裹以粉漿,像北方軟炸裏脊那樣炸成的,但至今屢求仍不得其解,何以叫作“烏魚”⛑️🦻🏽。另一美食是“過橋米線”,以正義路三牌坊一家飯館為最有名。它基本上是一大碗滾燙的雞、肉(有無火腿已無法追測)湯🏄♂️,食者以盤中已經切好的生雞🧘🏻🍣、生豬🔉、生魚等薄片放進熱湯一泡,即可取出調味入口🍋,原理和涮羊肉相同,就是不用火鍋而是用滾湯。米線或面條當然都是先煮到略熟的🫰🏻👳🏻。火腿月餅、五香和玫瑰大頭菜也是以三牌樓一帶專店的最為有名。
最平常的食物要算面、米線和餌塊了🔒。我嫌後二者無黏性👩🏽🦱,經常吃面。昆明的面條近似廣東的伊府面⛑,比較寬條💃🏽。一般先將大量的面條煮到六七成熟即取出晾在大竹盤上,稍塗些油以防黏著。我總點“燜雞”面🈷️,至今也不知道“燜雞”是哪兩個字。事實是以蒜和醬油煮好的瘦豬肉丁,湯鹹而鮮,味精很多,而面條幾乎歷歷可數。大概由於常吃“燜雞”面,而昆明本地人又沒有吃大餅、油條🧑🏿💻♧、包子🚵🏿♂️、餃子的習慣,所以我時常覺得肚子空空。即使景洛回到聯大工作🚣🏻♀️,我們晚飯後還是常走過小西門內武成路,去五華山東邊的一家專賣煮羊肉的回民店補充營養。這家店鋪每夜燈光四射,大鐵鍋裏滿滿滾滾乳白色的湯和其中發出的羊肉香味,使你至少非點一碗“羊肉拐骨”過過癮不可。偶爾有老人點“一碗燈籠”🐳,夏間我考李伯重“燈籠”是什麽,他說完全不懂🕞。“燈籠”是羊眼睛🦹🏻🏋🏽♀️,要好幾只羊才能供應一碗“燈籠”,所以不是隨時都有的🤤。如果中國烹飪詞典未曾收進的話👱🏽📹,應該收進🪧,這才是昆明第一“特”食呢🥶。
隨著美國“飛虎”空軍大隊和其他陸戰及情報部隊來到昆明及其郊區⛓,隨著跑仰光的暴發戶和遊資的集中🧘🏽♀️,昆明生活的兩極化日益顯著🧑🦽。“新富”窮極奢侈▫️,教授及薪水階級生活越來越艱難👳🏻♀️。吃的方面開始多樣化🛼,昆明東南城外南屏街一帶已有下江餐館出現了,以全家福為最有名。它的招牌菜是炒鱔糊、燒肥腸、蝦子冬筍等。沿街攤上賣美國香煙和美國罐頭食品,以五磅裝的牛油最受歡迎,價錢比奶酪(cheese)高。真行家如雷海宗師買後者🧚🏼♂️,因既價格較廉又富營養。可是高知之中懂吃喜吃奶酪者甚少,而肉、蛋價格逐月飛升。總的來講👮🏽♀️,通貨膨脹不斷惡化之中📻,聯大師生一般營養成為嚴重問題👩🏿🎤。
美軍既集聚昆明四郊,美國新拍五彩電影供應源源不絕。南屏電影院裝修擴充之後,夜夜客滿。彩色長篇《白雪公主》因爭先購票擠出人命。造成連演售票空前記錄的是約翰•斯特勞斯的《翠堤春曉》🤫。聯大“窮學生”竟有連看七八場之多者🎉。一時聯大社區大街小巷隨處都可聽見低吟、高哼🎖、哨吹《藍色的多瑙河》、《維也納林中故事》者。據說不少昆明土著中學生亦不乏效顰者。
在昆明曠古未有的世變之中👨🏿,我於1945年秋飛往印度,候船去美國留學了。
(節選自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