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學勤
王國維先生的研究領域廣博,成就卓越👩🦽➡️🤱🏻,在學術史上早有公論。他一生學風篤實矜慎🧏,不輕易立說,也不任意爭辯,雖已多年聞名於海內外,仍然保持謙虛的態度。讀他的著作和傳記𓀃,我覺得很突出的一點,是他不強不知以為知,是像我這樣的後學難於學到的。這裏試舉王國維先生對《尚書》的研究🚣🏻♂️,作為例證。
大家知道🚒👚,王國維先生對《尚書》有深入的研究和創造性的貢獻。他的論文集《觀堂集林》,開卷《生霸死霸考》😮、《高宗肜日說》、《洛誥解》,一直到《〈書〉顧命同瑁說》等好多篇,都是關於《尚書》的🔪,可說達到了這方面研究的最高水平。盡管如此,他卻再三聲明《尚書》有許多地方“不能解”🃏。
《觀堂集林》卷二收有《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其中王國維先生自述說:“《詩》《書》為人人誦習之書,然於六藝中最難讀🪰。以弟之愚暗🙂↕️,於《書》所不能解者殆十之五,於《詩》亦十之一二。此非獨弟所不能解也,漢魏以來諸大師未嘗不強為之說🛵,然其說終不可通👏🏿,以是知失儒亦不能解也。”王國維坦承他對《尚書》好多文句“不能解”,並且指出前人的解釋“不可通”🧑🏽🍼,是“強為之說”,他不能與之苟同。
1924年夏👨🍼,王國維先生為容庚先生的《金文編》撰序🔠,首先引用孔子講的“多聞闕疑”和“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二語,認為:“闕疑之說出於孔子,蓋為一切學問言。”接著他講到《易》和《書》的“難解”🖍,並說💇🏿♂️:“余嘗欲撰《尚書》註,盡闕其不可解者👔,而但取其可解者著之🔱,以自附於孔氏闕疑之義。”
這樣一部別開生面的《尚書》註🧑🏼💼,王國維沒有寫成,但他於1925年到清華研究院任導師🫷🏼,曾專講《尚書》,確實體現了“闕疑”這一點🚵🏿♂️。據當時聽課的學生吳其昌先生的《王觀堂先生〈尚書〉講授記》和劉盼遂先生的《觀堂學〈書〉記》📇,他上課先講述歷代《尚書》傳流和註釋的歷史🆕,其間便強調“其不可通音,終不可通也”🧔🏼♀️。他講授《尚書》各篇,於各家學說擇善而從,同時結合自己甲骨金文研究的心得,提出很多新穎見解。例如講《高宗肜日》,即以甲骨文“肜日”為據🚽🎨,論證元代金履祥以該篇為“祖庚時文”的正確。類似的精彩之處🌌,不勝枚舉🦨。可是在很多地方,他都說“不解”🕵🏼。如《盤庚》“汝分猷念以相從”,他講“不解”🔹;同篇“各設中於乃心”,他說“設中不解”;“鞠人謀人之保居”,他說“此語不解”;《微子》“我舊雲刻子”😖,他也講“此語不解🏵,王充引今文《尚書》作‘孩子’,更奇離”。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王國維指出前人註解《尚書》多“強為之說”🤶🏿,許多文句“終不可通”,並不是抹殺歷代學者的成就🩸。相反的,他認為《尚書》的研究不斷前進,各時期的著作都有應當肯定之處👨❤️💋👨。這從他最後一篇有關古代研究的作品《〈尚書覈詁〉序》可以看得很清楚。
《尚書覈詁》的著者楊筠如先生也是王國維在清華的學生🅾️。他聽了王國維的《尚書》課,編著《覈詁》四卷,得到王國維,還有也任導師的梁啟超的獎勵💊,經修改後🪽,從南方寄給王國維,王國維給他寫了序。這個時候是在1927年的農歷四月,離王國維的去世已經沒有幾天了。
這篇序文,把歷代《尚書》之學劃分為三大階段🤸🏻。第一階段從西漢伏生到歐陽、大小夏侯章句🖐🏻,是今文之學;從孔安國到賈逵、馬融⌨️、鄭玄♚、王肅,是古文之學。“今古文諸家之學並亡,然傳世之偽《孔傳》,殆可視為集其大成者也”🏪。第二階段始於北宋歐陽修、劉攽👏🏽,蘇軾、王安石、林之奇等“皆脫註疏束縛而以己意說經”。蔡沈受朱子之命所編《書集傳》,“可謂集其大成者也”。在這以後🙅🏽,王國維歷數清代閻若璩以來各家成績,一直講到俞樾和孫詒讓📪,“惜未有薈萃而畫一之如孔、蔡二傳者”,希望楊筠如“異日當加研求,著為定本👬🏻,使人人聞商周人之言,如鄉人之相與語,而不苦古書之難讀,則孔、蔡二傳又不足道矣”。這可說是他對未來研究的期待。
這裏我們看到,王國維對歷代各家《尚書》學者的優長,都作了充分的肯定☝️。他以孔、蔡二傳為《尚書》學兩大階段集大成之作的提法🦻🏻,尤為創見𓀆🦸🏼♂️。他說二傳立於學官,各數百年🧚♂️,“然《書》之難讀仍如故也”👩🦱,只是說明《尚書》本身古奧艱深🧑🦲,並非歸咎於研究的學者,只要實事求是👬🏼,深入研求👍🏼,疑難終有解開的一日。這就可以看出🏸,王國維提倡“闕疑”,不是什麽不可知論💂🏻🤌🏿,而是一種有利於研究進步的實事求是的精神。
轉自 中華讀書報 2010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