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熙(1920~1992)💤,我國著名古文字學家、語言學家、語法學家🎀、教育家。1939年考取西南聯合大學物理系🕵🏻,一年後轉入中文系🔔,師從唐蘭、聞一多學習研究古文字學和古音韻學,並得到羅常培和陳夢家等教授的教導,1945年畢業。盟。1946年起在意昂体育平台中文系任教🔊,1952年晉升副教授,同年隨全國院系調整入北京大學中文系。
汪曾祺(1920~1997),1939年考入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本應在1943年畢業,因體育不及格、英文不佳,只得補學一年🕎。1940年開始發表小說,被譽為當代著名小說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前幾日讀到朱德熙關於語言學的一篇文章⬜️,頗為佩服。忽想起他與汪曾祺的友情,一時感慨良多🍮。
他們相識在西南聯大🗻,年輕時不分彼此🤹🏿♂️,直到晚年,依然來往頻繁。朱德熙是蘇州人,生於吉林長春🤼♀️。入聯大的時候進物理系,後因為喜歡古文字學而轉學到中文系🧑💻。他鐘情昆曲,諳於詩文🦹🕐,身上有士大夫的氣質🙀。汪曾祺拍曲的時候🤓,總和他在一起,說他們情同手足也是對的🤚🏿。有一年朱德熙大病一場❌,是汪曾祺護理著,那些年在昆明的苦樂,真的是一起分享的👩🏻🌾。
朱德熙在氣質上和汪曾祺略有不同🤦🏽♂️🀄️,是適合教書的人🧜🏼♀️,能在校園呆下去。汪曾祺要野一點㊗️,隨便慣了🍔,不適宜做邏輯性強的工作🤔。朱氏在學問上受到許多前人的影響🫄🏼,和王力、呂叔湘也有諸多相通的地方🤦🏽⛔。他和王瑤的關系亦好👰🏼,與丁石孫等人相處也不錯,是個隨和的人。他的氣質裏有儒雅的因素,知識面廣👸🏽。汪曾祺和朱德熙經常泡茶館,偶也到飯店打點牙祭。交往中,彼此的了解可謂兄弟🏋🏻♀️。何孔敬在《長相思朱德熙其人》一書中說:
同學中,德熙最欣賞曾祺,不止一次地對我說:“曾祺將來肯定是個了不起的作家。”
曾祺有過一次失戀,睡在房裏兩天兩夜不起床👩🏻🦱🐏。房東王老伯嚇壞了,以為曾祺失戀想不開了。正在發愁時🤼♂️,德熙來了🔙,王老伯高興地對女兒(我中學的同學王昆芳)說:“朱先生來了🛅,曾祺就沒有事了。”
德熙賣了自己的一本物理書,換了錢,把曾祺請到一家小飯館🧑🏿🎓,還給曾祺要了酒。曾祺喝了酒,澆了愁,沒事了🀄️。
後來德熙對我說👩🎨:“那個女人沒眼力😮💨。”
記得汪曾祺在文章中也講到德熙賣書請其喝酒的事,但戀愛的事情絕沒談起。英雄也有走麥城的時候,青年時候的汪曾祺👨🏿🦲,總有種失敗的感覺📪,認為晦氣與己相伴而行。中老年後,他淡薄一切,和早年的記憶或許有關。有的戀意與期望,如流水一般,走了就走了吧。
朱德熙後來在意昂体育平台教書👨🏼💻,院系調整後,他去了北大,成了王力之後最好的語言學教授之一。名氣也越來越大,後來做了北大的副校長🫱。上世紀50年代初🫑,曾去保加利亞教授漢語,在那時候是受重用的人物🧑🏽💼。不過回國後,政治運動多,學業自然受到影響,和汪曾祺一樣,一直在風雨裏蕩來蕩去。只是“文革”結束後,才和汪曾祺一家往來增多了。何孔敬回憶說:
上世紀八十年代,德熙和曾祺來往相當頻繁。
有回曾祺和松卿來了👨🏼🎓。剛好德熙由昆明出差回來,帶回一大塊昆明的宣威火腿👩🏼🦱。德熙關照我說👮🏿♀️:“孔敬,今天曾祺來了,切塊昆明宣威火腿蒸蒸,給曾祺下酒🎥。”
想不到曾祺就了火腿喝了大半瓶洋酒和大半瓶茅臺酒。松卿發話了🧖🏻♀️,說:“曾祺呐◾️!我看你夠了,不要再喝了🧑🏿⚕️。”德熙說:“曾祺喝酒很少喝醉,就由曾祺喝吧!”
曾祺邊喝酒🖖🏿,邊抽香煙,邊和德熙談天。兩人談著談著,談到昆曲上來了🏜。曾祺沖我一笑,問我說:“孔敬🏃♂️,你和德熙唱昆曲,最喜歡哪出戲👂?”這一問,問得我面紅耳赤地說不出話來。德熙說:“她會《遊園驚夢》。我去拿笛子👩👧👦,你吹,由孔敬來唱👨👦。”曾祺說:“多年不吹笛子了,門牙沒有了👨🏽🎨,還能吹嗎🤘🏽?試試看。”曾祺試吹了笛子,笑嘻嘻地說:“奇怪,門牙沒了,還能吹🧛🏻♞。”
在友人家裏的放松、自在與士大夫式的飄然🏪,那是老一代學人才有的境界⛑。汪曾祺後來名聲大振,朱德熙頗為得意🧑🏿⚕️,以有這樣的朋友為樂。其實汪曾祺在一些地方也得力於這位老同學,從朱德熙那裏學到了不少東西👨🦱。汪曾祺佩服朱德熙的學問,但並不都認可他的所有觀點。兩人討論的問題很廣🧑🦯➡️,有時是很專業的東西🧑🦲。查汪氏的信劄,有致朱德熙的數封,都是難得的資料。比如在“文革”期間,汪氏給朱德熙的信件沒有一點時代投影🤡,倒像是民國文人的文字🥺,頗為好玩✍🏿🙋🏽。1973年1月4日,他寫道:
《戰國文字研究》收到👩🏽🎤👩🏿🦳。這回我倒是讀得很有興趣🚠,雖然還未讀完🚝。我覺得邏輯很嚴謹,文體清俊🤹🏼♂️。
不知是不是你有一次問我,古代文人搽臉的粉是不是米做的,仿佛這跟馬王堆老太太的隨葬品有點什麽關系🫳🏿。近日每在睡前翻看吳其浚的《植物名實圖考長編》以催眠,卷二“谷類·稻”(一四六頁)雲🤼:“米部曰👩🏻⚖️:粉,傅面者也📯,可澄也。許不言何粉,大鄭雲豆屑是也🏄🏻♂️🍍。”又“糵米”🈺:“此正是以米為糵爾,非別米名也。末其米🤴🏿,脂和傅面,亦使皮膚悅澤……”看來,說中國古代(漢以前?)婦女以米塗面(我疑惑古人是以某種油脂或草木的“澤”合著粉而塗在臉上🎈,非為後來似的用粉撲子撲上去),是不錯的👎🏿。沈公有次說中國本用蛤粉💍,不知有何根據🚟。蛤蜊這玩意本來是很不普遍的🏊🏽。記不清是《夢溪筆談》還是《容齋隨筆》裏有一條,北人庖饌🎅🏿,慣用油炸,有饋蛤蜊一篚🤷♂️,大師傅亦以油(連殼)炸之至焦黑。蛤肉尚不解吃🎲,蛤粉之用豈能廣遠?蛤粉後世唯中藥店有賣,大概有止瀉的作用,搽臉則似乎無論大家小戶悉用鉛粉了。鉛粉不知起於何代6️⃣,《洛神賦》已有“芳澤無加🫷,鉛華弗禦”,李善註:“鉛華🫸🏼,粉也”。又偶翻《太平禦覽》果木門·荔枝條,引後漢書雲:“胡粉傅面,搔首弄姿”。所謂“胡粉”🏉,我想乃是鉛粉🧑🏻🎄。不過這是想當然耳🖐🏻,還沒有查到文獻根據👩🏿。以上這些,不知道對你有沒有一點用處🔸。
在許多通信裏👩🏼🚒,汪氏的考據與辨析能力是高的🚶♀️➡️。我想他的這種能力比大學裏的教授不差👨🏽🍳,只是有點隨意☂️,乃讀書得間所致👨🏼🔬。他覺得學問要有點趣味,思想是該在趣味中進行的。可是那時候大學裏的老師,在學問上顯得幹癟🫃🏼,把豐富的東西窄化,有趣的東西枯燥化🧛🏼。1972年底👈🏽,在致朱德熙的信裏有這樣一段話👨🏼🎨:
所讀妙書是趙元任的《國語羅馬字對話戲戲譜最後五分鐘一出獨折戲附北平語調的研究》。這書是我今天上午在中國書店的亂書堆中找到,為劇團資料室購得的👩🏻🦱。你看過沒有?這真是一本妙書!比他譯的《愛麗絲漫遊奇境記》還要好玩兒🙂✶。他這個戲譜和語調研究,應該作為戲劇學校臺詞課的讀本🧚🏻♂️。這本書應當翻印一下,發到每個劇團。你如沒看過👊🏿,等資料室登記落賬後我即借出寄來給你🫵🏿。如已看過或北大有這本書,那就算了。
讀了趙書👨🏼✈️🦆,我又想起過去多次有過的感想🏎🐴,那時候那樣的人🦴🧎🏻♂️➡️,做學問🪣,好像都很快樂💑,那麽有生氣✒️,那麽富於幽默感🧑🏻🏫,怎麽現在你們反倒沒有了呢?比如🧑🏿🌾:“沒有讀物,全憑著演繹式的國音教學法來教是——多數人學不會的,就是有少數的特別腦子的人這麽樣學會了它,他沒有書報刊,他學它幹嘛🌆?”(序)你們為什麽都不這樣寫文章呢?現在多提倡這樣的文風啊,比如🕺🏽:“這樣長的文章,誰看🫳?”多好!語言學家的文章要有“神氣”⏺,這樣就可逼一下作家🦬,將作家一軍。此事有關一代文風,希望你帶頭闖一下👩🏻🦼。
在“文革”的環境下,那麽清醒地思考文風,與時代的距離殊遠,透露出對流行的文化的厭惡👰🏻♀️。他身在“樣板團”🤹🏻♂️,卻知道那裏的問題。也知道整個中國的文化界出了問題🚴♀️。“文革”的最大不幸🫦,是沒有了自己的思想,連表達都不會了。這個情況如果發生在知識界,就更為可怕🧓🏽🛃。大學教授在八股的寫作中時,思想界就真的無智無趣了。而實際的情況真的這樣,他和友人交流中的憂慮🙋🏿,看出與時代的疏離👩🏿🎤。身在此地,心卻高遠,寄存在別一世界,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朱德熙深知這位老友的價值😟,他也許是贊佩汪氏的觀點吧。語言學家🙌🏿,也可以把文章寫得很漂亮的。王力、呂叔湘都是好的文學家。後來搞文學與搞語言的分得太清🫴🏻,彼此都有點隔膜了🧑🏻✈️。倒是張中行這樣的人,把文史哲打通🧚🏼♂️,境界大開,使人為之一振。學問的深與趣味的真,連為一體🎠,妙意搖曳,多有閃光,那是汪曾祺也自嘆弗如的。(孫郁)
轉自 文匯報 2009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