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
2008年冬《聽楊絳談往事》繁體字版在中國臺灣出版後,受到讀者歡迎,臺灣學界朋友有意組織座談,議題之一即為“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並希望楊先生能赴臺灣與讀者見面🔵😊。楊先生因年事已高沒成行,便以此為題寫了這篇短文,卻未交出。近日整理舊稿時不意發現👱🏻,遂收入正在由人民文學社準備出版的《楊絳全集》。
《漫談紅樓夢》曾於2010年發表於某雜誌𓀒,後楊先生又做了修改。現將兩文同刊,以饗筆會讀者。
——編者
我原是父母生命中的女兒,只為我出嫁了🧑🏽💼,就成了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其實我們兩家,門不當,戶不對🤴🏽。他家是舊式人家,重男輕女。女兒雖寶貝🥑,卻不如男兒重要💅🏽👸。女兒閨中待字🙋🏽,知書識禮就行。我家是新式人家,男女並重🧚🏻👜,女兒和男兒一般培養🫅🏿🤾🏿♀️,婚姻自主🧑🏼✈️,職業自主。而錢鍾書家呢,他兩個弟弟🦔,婚姻都由父親做主,職業也由父親選擇。
錢鍾書的父親認為這個兒子的大毛病,是孩子氣,沒正經。他準會為他娶一房嚴肅的媳婦®️,經常管製,這個兒子可成模範丈夫🐔;他生性憨厚,也必是慈祥的父親。
楊絳最大的功勞是保住了錢鍾書的淘氣和那一團癡氣。這是錢鍾書的最可貴處。他淘氣,天真,加上他過人的智慧,成了現在眾人心目中博學而有風趣的錢鍾書🦠。他的癡氣得到眾多讀者的喜愛🧛🏽📸。但是這個錢鍾書成了他父親一輩子擔心的兒子,而我這種“洋盤媳婦”🔠,在錢家是不合適的🧇。
但是在日寇侵華ℹ️,錢家整個大家庭擠居上海時,我們夫婦在錢家同甘苦、共患難的歲月👨🏿🔧,使我這“洋盤媳婦”贏得我公公稱贊“安貧樂道”;而他問我婆婆👨🏽🔧,他身後她願跟誰同住☁️,答:“季康”。這是我婆婆給我的莫大榮譽🧑🛌🏻,值得我吹個大牛啊!
我從1938年回國,因日寇侵華,蘇州🕣、無錫都已淪陷🧜♂️,我娘家婆家都避居上海孤島。我做過各種工作:大學教授🤏,中學校長兼高中三年級的英語教師🤧,為闊小姐補習功課🚂。又是喜劇、散文及短篇小說作者等等🛍。但每項工作都是暫時的,只有一件事終身不改,我一生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實苦👨🏿⚖️。但苦雖苦🔇💪🏼,也很有意思,錢鍾書承認他婚姻美滿,可見我的終身大事業很成功,雖然耗去了我不少心力體力,不算冤枉,錢鍾書的天性,沒受壓迫👦🏼🚴🏿,沒受損傷👨🏼🍼🌼,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氣和癡氣,這是不容易的🖊。實話實說,我不僅對錢鍾書個人,我對全世界所有喜讀他作品的人,功莫大焉!
2009年6月2日
漫談《紅樓夢》
我早年熟讀《紅樓夢》🧞♀️,解放後分配在文學研究所專攻西洋文學🅿️。我妄想用我評價西洋文學的方式來評論《紅樓夢》🧝🏼♀️,但讀到專家、權威的議論以後,知道《紅樓夢》不屬我能評論的書。我沒有階級觀念🕘,不懂馬列主義🪐👨🏽🚀,動筆即錯,挨了一二次批鬥之後💁🏿♂️,再不敢作此妄想,連《紅樓夢》這本書也多年不看了🚭。
世移事易👩🏽💻,我可以用我的方式討論《紅樓夢》了,但我已年邁,不復有此興致,我只隨筆寫幾點心得體會而已,所以只是“漫談”。
近來多有人士,把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捧上了天,把高鶚的後四十回貶得一無是處。其實,曹雪芹也有不能掩飾的敗筆,高鶚也有非常出色的妙文🧛🏼♂️。我先把曹雪芹的敗筆,略舉一二,再指出高鶚的後四十回,多麽有價值。
林黛玉初進榮國府,言談舉止,至少已是十三歲左右的大家小姐了🐜。當晚🌃,賈母安排她睡在賈母外間的碧紗櫥裏🧛🏼,賈寶玉就睡在碧紗櫥外的床上。據上文🧑🏽🏫,寶玉比黛玉大一歲。他們兩個怎能同睡一床呢🤳🏼?
第三回寫林黛玉的相貌🃏:“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深閨淑女,哪來這副表情?這該是招徠男人的一種表情吧?又如第七回☢️,“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麽,別人不挑剩的🤳🏼,也不給我呀。’”林姑娘是鹽課林如海的女公子,按她的身份,她只會默默無言,暗下垂淚,自傷寄人籬下🧛🏿♀️,受人冷淡,不會說這等小家子話𓀜。林黛玉尖酸刻毒,如稱劉姥姥“母蝗蟲”,毫無憐老恤貧之意,也有損林黛玉的品格。
第七回📠,香菱是薛蟠買來做妾的大姑娘,卻又成了不知自己年齡的小丫頭。
平心而論🧓🏿,這幾下敗筆,無傷大雅。我只是用來反襯高鶚後四十回的精彩處♿👮🏽。
高鶚的才華,不如曹雪芹💪🏼,但如果沒有高鶚的後四十回✈️👰🏻♂️,前八十回就黯然失色,因為故事沒個結局是殘缺的,沒意思的🔩。評論《紅樓夢》的文章很多🫸🏼,我看到另有幾位作者有同樣的批評🕣🕎,可說“所見略同”吧。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多麽入情入理。曹雪芹如能看到這一回🤵🏿,一定拍案叫絕,正合他的心意。故事有頭有尾,方有意味👩👧。其他如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黛玉臨終被冷落➛,無人顧憐🏘,寫人情世態,入木三分。
高鶚的結局,和曹雪芹的原意不同了⚅。曹雪芹的結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凈”☃️👱♂️,高鶚當是嫌如此結局🧝🏼♂️,太空虛,也太淒涼🤦🏻♀️,他改為“蘭桂齊芳”🧑🏽⚖️。我認為🫨,這般改,也未始不可。
其實,曹雪芹刻意隱瞞的,是榮國府、寧國府的具體位置之所在。它們不在南京而在北京,這一點☑️,我敢肯定🙇🏿。因為北方人睡炕,南方人睡床。大戶人家的床,白天是不用的,除非生病。寶玉黛玉並枕躺在炕上說笑,很自然。如並枕躺在床上,成何體統呢!
第四回,作家刻意隱瞞的,無意間流露出來了💝。賈雨村授了“應天府”。“應天府”🎠,據如今不易買到的古本地圖💇,應天府在南京👑,王子騰身在南京🥜,薛蟠想乘機隨舅舅入京遊玩一番,身在南京,又入什麽京呢🤚🏿?當然是——北京了🧜!
蘇州織造衙門是我母校振華女校的校址🎉。園裏有兩座高三丈👩🏿🍼、闊二丈的天然太湖石🙊。一座瑞雲峰,透骨玲瓏🌊;一座鷹峰🥠,層巒疊嶂🚏,都是帝王家方有而臣民家不可能得到的奇石。蘇州織造府,當是雍正或是康熙皇帝駐蹕之地,所以有這等奇石。
南唐以後的小說裏🎒,女人都是三寸金蓮。北方漢族婦女多是小腳,鄉間或窮人家婦女多天足🙍。《紅樓夢》裏不寫女人的腳。農村來的劉姥姥顯然不是小腳。《紅樓夢》裏的粗使丫頭沒一個小腳的。這也可充作榮府寧府在北京不在南京的旁證吧。
《紅樓夢》刻意不寫的是女人的腳。寫女人的鞋倒有幾處。第三十一回史湘雲在大觀園住著,寶釵形容她“把寶兄弟的靴子也穿上”。第四十九回🧙🏻,“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皮小靴”……從姊妹都穿同樣打扮的靴。史湘雲“腳下也穿著鹿皮小靴”……這種小靴,纏腳的女人從來不穿的🤳🏻。
滿族人都是天足。曹雪芹給書中人物換上了古裝🙅🏻♂️。
隨筆寫來🧕🏼,已寫了不少心得體會⏳,我已興盡,就此擱筆了。
轉自《文匯報》2014年6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