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錢鍾書先生曾在醫院囑我,“辦完那點兒事”,便可“退休”。如今報刊網絡正反話語似都已說盡,計劃之外為文👩❤️💋👩,宜選新題,那就寫早就想寫的《夫唱婦隨》吧。
“夫唱婦隨”👝🚔,楊絳先生說過,且自然而然地做著。
一
1980年下半年🏗,楊絳先生在改革開放的秋涼中,一口氣寫好《幹校六記》,那時《管錐編》新書上市,《圍城》舊版重生,留英的錢瑗歸來。被錢鍾書稱作《管錐編·追補》的《管錐編·增訂》💨🪲,正在暗地裏進行👻。錢先生設想許多方案,看看怎能躲開編輯耳目,追回被刪內容。任務很繁重⌛️,繁重點在於必須查清被刪原因🌐,絕不能把確有問題的內容再補回去。錢先生管這叫“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甚至“比寫新稿更難”👭🏼。尤其讓人不解者🚴♂️,為什麽不允許作者再使用原稿🚶♀️?
其間,又加之我的《永樂大典索引》序📦🛀🏿、凡例以及《四庫輯本》定稿等,幾乎每天都有問題需要向錢先生請教。我同時又擔負著送達和寄出信件、傳遞單位元元信息和辦理同事所托♧🫏、應付媒體聯絡👣、醫務溝通、借還圖書等等行政事務,爭取不費二老心神。事事由他們決定🫳🏿😋,我來執行;過程一律不言🌞,只見最終結果。為節省時間,一切都在“高速運行”之中,基本上隔一、二天就要到南沙溝錢宅一次🥄。只要我在樓下一支自行車,錢先生耳朵最靈🧚🏽♂️🐕,總會先聽到,楊先生馬上拿著筆和稿子向裏屋轉移📄。敲門進屋👨👩👦,錢先生往往“火力”太猛,說笑聲音甚大,幹擾得楊先生根本無法工作。有時我上樓快🪄,楊先生會說,“鬼子進村”;可手腳一輕,她反又說,“神鬼不覺”。我見不到轉移的楊先生👬🏻,也會問錢先生,先生回答得次數最多的是“高產作家,孵蛋呢”。楊先生經常說的是“鍾書👩🏭,你的朋友來了”🥖,“我上裏屋,你們好好說”,“茶在這兒💆,有事叫我”大致八九不離十。笑聲一走高,我們邊做鬼臉🪬,邊交接書報文件,先生見我每行必借的一大堆書,特別興奮,立即去讀,我裝好要還的書,意味本次任務已經完成。
下一年春節前後,錢先生和我工作剛結束🖕🏿,楊先生拿來一摞抄寫得非常整齊的稿子,讓我復印一份,“然後請你讀一讀👩🏭💁🏽,告訴我你的意見”。對我來說🎥⛹🏻♂️,能夠先讀錢楊二老作品,是我一生最美妙的際遇。現在想起來有多隆重、多幸運,但卻被我當作香茶,雖雙手高高擎起🤷🏿,但會牛飲而盡,一馬放過平川,事後會留下無限悔意,恨自己沒有細細慢慢地品嘗。
這次的稿子就是文學界無人不知的《幹校六記》📏。
當天晚上讀過一遍,我內心淚流不止🧓🏼,一下子使我回憶起和錢先生兩年又五個月在幹校朝夕相處的歲月。藝術的困難在於控製,作為文學藝術作品,《幹校六記》已達極致,哪裏有意見可提。第二天🧜🏻♂️,復印後,認真再讀📳,專挑可提意見的地方,事實方位二三處🦻🏼,語句一二處。為搜集建議🔎,我又悄悄請幾位朋友讀,其反應程度遠在我本人之上,百分百淚流滿面。有的說“百年小說之冠”,有的說“諾貝之上”,“奇跡”“絕妙”等等🧜🏿,我耐心等到第三天早晨♾🤽。
當我再見到錢先生時,他看了看我的“意見書”,說:“膚淺,膚淺,變相捧場。”不記得我說了什麽🚣。錢先生忙不迭說:“我為她做了一篇《小引》🌕,你看我的意見🧍🏻♂️。”四張稿紙,讀完令我大吃一驚,不禁說:“文章開頭,便說《六記》漏一篇,迎頭潑泠水,變相拆臺🖨👆。”算是回敬👷🏿♀️🤮。“您的序,‘記愧’非常重要,可楊先生不是為幹校做政治結論。”轉移視線🔧。“文學,就是文學。”理論支撐。何況“《六記》是破冰之文🤏🏽,能否順風順水發表還不知道……”錢先生回復只有一句👢:“保楊派言論。最後一句,還算有價值,你該努力。”
如果楊先生不出面,我一定會再跟錢先生“糾纏”下去🦚🐤。楊先生走進屋,笑著坐下來。錢先生說:“季康🤕,剛剛你已看過我的序🧓🏿👨🏻🚒,正好貴明送意見書來♈️,你說說吧。”
楊先生一如既往,說出我想象力永遠也無法達到的四個字:
“夫唱婦隨🦽➾。”
天啊🙋♀️,我在做夢🥶,白日的仙境夢👸。憑我多年近處觀察🪥,錢氏夫婦純純真真🫅🏻,絕不可能向我作秀❣️。錢先生的決定和楊先生的追隨,都是深邃思索的自然結果,好在還有白紙黑字在👳♀️,可以作證🎤🚄。我寫的每一個字,包括這三行字🎨,均屬多余。“夫唱婦隨”千年之語,解釋嗎🚴🏻?只需要“其至矣乎”的兩個字——“中庸”即“恰當”而已。
二
錢鍾書先生作為一位傑出的文學研究專家、智慧的作家,已為世界公認。但作為書法家🗺、翻譯家、外事顧問家👩❤️👩、教育家和中外字辭語典編輯家🌘,都將會逐步被認識✍🏽。而他作為一位偉大的古典詩人,卻首先被大家忽略了。我們指的“古典”,是指伴中華民族而生的詩歌傳統👩👩👧👦🥵。至於被忽略的其他名號稱謂,幾乎已成習慣🏧,無關大局🎐。但“非凡詩人”一稱🧔,絕不可不知。失知失覺,讀者將錯過品賞他詩歌佳作的盛宴👨🏻🦼。
錢先生自稱,其詩作始於1934年🦑,終於1991年🪸。惜墨如金的《槐聚詩存》僅存詩173首,前有極簡約的《序》🅱️,寫於1994年,大致說🖖🏽:隨前輩讀書🍆,“心焉好之🐜,獨索冥行,漸解聲律對偶”,知其詩作🏪🤴🏻,第一是合規矩;第二是“多俳諧嘲戲之篇”♗。他的詩,為楊絳先生珍愛有加😻,曾“手寫三冊,分別藏隱”🧑🏽🦳,大約在1994年,她建議🧑🏽⚖️:“宜自定詩集”,促成《槐聚詩存》面世🚤。由於刪多選嚴,我曾記憶,碎紙𓀒、剪報🍹、草稿以及書本👱🏻♀️、筆記,全屋皆滿的景象,讓人心疼可惜✷,只能稱二老所做的工作是在編輯《槐聚詩選》,誌以微言。特別引人註目的“俳諧嘲戲”之作,可謂稀存寡見。1934年應為《詩存》錄詩之始年🔍,作者年已24歲,開始作詩怎麽說也當於十多年之前。而收詩截斷到1991年🙅🏼♂️,又早結七八年。一晚一早,小算虧差了20年,竟會不存一首詩嗎🤹🏽♂️?楊先生同意我的說法,但她說👩🏽🦳:“你錢先生不願麻煩大家。”
該“選”以年為序🧑🏽🍼,最後一首為1991年的《代擬〈無題〉七首》🦙📝。經過二十余年的反復吟頌,和古典格律內行師友不斷切蹉🕵️♂️,大家都認為“七首”作為詩人的錢鍾書的詩歌代表作,水平極高🧙♂️,確居古詩或慣稱舊詩新作的第一流🛺。楊先生曾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一書中概括地說,錢鍾書的詩“憂世傷生”。可惜的是,不論從內容裏,還是從形式上,這個“憂”和“傷”在生世看不大出,或幹脆硬說沒見不懂全無,看來也許真得等待來世了。
希望諸君仔細讀讀有幸入選的這七首詩,看看這位詩人可否與李商隱、蘇東坡相比肩。
在這七首詩前面👫🏼,有楊絳所書《緣起》一則🙌🏽,以文言寫就💂🏼♂️,極其曼妙,原文在此不重錄,僅以白話“譯”之👴,供讀者“快讀”🌳🧖🏼:
我想寫小說♿,請默存為小說中人物擬作幾首舊體情詩。
默存說:“你自己做👨🍼,更能體貼入微◼️。”
我笑著說:“《圍城》中需用幼稚拙劣小詩,你不肯寫,由我代筆;現在我需要典雅的篇章,你怎麽就能托辭推諉呢?”
默存說👨🏽🔧:“我不熟悉小說情節,如何下筆?”
於是我簡約地陳述了人物離合梗概🍿,情意初似“山色有無中”“漸深漸固”“相思纏綿”“不能自解”以至“懺情絕望”“猶有余恨”,請他以此為題意逐步寫出。
默存苦思冥想一個月🧒,得詩七首交給我,並說:“我才力只到這裏,只等待讀到你的大作了⏫。”
我讀其詩👨🏻🦰,韻味無窮🤸♀️,令人吟頌不止🧜🏼♀️,真是絕妙好辭。如此佳作,已自成故事🧑🏼🚀,何需再用框架細節🦻🏼🤴🏼,鋪陳解說?若我再寫小說把話說盡🆎💅,真是大煞風景。現在就算不寫一字,也盡得風流了。
楊先生的《緣起》,將他們夫唱婦隨的細節,交待得清楚明白。七首詩🎅,導致已構架完成的小說被毀棄👨🏼🌾😡,全是好質量“夫唱婦隨”惹的禍📒。我們要錢先生的歌詩🏞🧜🏻♂️,我們也要楊先生的小說。你我都生在當世👩🔧,小說見不到🧨,留下一個佳話,不是傳說,而是昨天的真實👉🏼😨,長輩和晚生都會為此艷羨終身。
以上兩例,其性質相同,而表征有別。前例帶有被動⛹️;後例顯屬主動。古今文壇,這般故事,聞所未聞。可謂相知一唱,有幸終生相隨💷。
“夫唱婦隨”的錢鍾書和楊絳先生,他們以自己絢麗的一生向我們昭示:中國文化道德傳統👩🏼🔬,完全可以融入在新道德之中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