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伯伯和範伯母
1943年初,我8歲,妹妹莉莉剛一歲。我們家從昆明郊外龍院村的一角搬進了村中心附近的惠老師大院。惠老師是前清的翰林。他們自家的小院墻外面擴充出一個大院,大院一角又有一個小院。大院小院裏一個連著一個蓋了各式各樣的房子,有平房,也有二層樓房。格式和質量都不一樣,大概是建於不同年代吧。這些房子都租給了西南聯大的教授們,這個大院差不多成了教授宿舍了。
大院子裏住著吳有訓公公,楊武之公公,趙忠堯公公,任之恭伯伯,朱同伯伯,余瑞璜伯伯。大門口的二層樓住著梅逸琦校長,雖然我們家搬進惠老師大院時他已很少住在哪兒了。
我們家在小院子裏。一間平房,頂上蓋的是茅草。草筋泥坯墻足有一尺厚。隔壁的一間房子,門口開向惠老師自己的小院子。我們家對門是二層樓,顯然比我們的房子新。樓上是姜立夫公公住,樓下就是範緒筠伯伯家。轉過90度,緊挨著的是一間平房,住著葉楷伯伯一家。葉伯母是姜公公的侄女兒。每到吃飯的時候,葉小弟就對著樓上喊:“東東(公公),特幹(吃飯)啦!”
這些房子圍成一個小院,角落裏靠近範伯伯家有一棵大寶珠梨樹。
範伯伯範伯母很快就成了我們家的好朋友。爸爸那時要在城裏教課,每周只回來兩次,星期三和星期六。他回來時,我們兩家就把飯菜放在一起,在範伯伯家吃晚飯。到星期六,會有許多年輕的單身伯伯們來共聚,最常來的是孟昭英、張文裕兩位伯伯,還有範伯伯的弟弟範緒箕伯伯。晚飯後是聊天的時候。
聽大人們聊天,真是興味無窮,好像聽故事。聊天的內容極廣。古今中外,詩詞歌賦,歷史時事,海外奇談。談論詩歌時,我還能插上一兩句。爸爸搖著頭吟道:“塞外琵琶”,我就應聲說:“胡沙外,怎生風色?”多數情況我只是靜聽,聽得入迷。當然不像格林童話,我半懂不懂,稀裏糊塗,睜著好奇的眼睛,聽大人們談論這個我還不明白的世界。媽媽到時候抱著莉莉回去睡覺,也不趕我走。大人說到半夜,我也聽到半夜。他們說我是“小夜貓子”。
常聽到一些外國人的名字,羅斯福總統、史迪威、陳納德將軍……有一次範伯母從臥室出來,她把濕漉漉的頭發,卷成一個個小卷兒,用發卡夾上。爸爸一看,笑起來,“噢,範太太,滿頭羅斯福啊!”
範伯母叫卞荔年,年輕、溫柔、和藹。她一笑,一雙眼睛像兩彎新月,圓圓的臉上洋溢著純真的歡喜和善意。她和範伯伯出生於富裕的家庭,兩家是世交。範伯母比範伯伯小八歲。她說,小時候範伯伯還抱過她呢。他們在哈爾濱長大,會說俄文。範伯伯叫她瑪尼亞。在人前要說點私下的話時,他們就說俄文。
範家住一個套間。外面是飯廳兼客廳,主要是一張飯桌。裏面是臥室。同是矮小的農村房子,但是一些細小的點綴,使他們的家有一種特別的風味。廳正中一盞電燈懸在飯桌上面,有一個漂亮的燈罩,透過罩子的柔和燈光照得陋室生輝。有一次我悄悄到裏間門口瞄一眼。簡單一張床,被褥的鋪設是西式的。對著床尾的墻邊,靠著門口,有一口淡黃的小五鬥櫃。上面有一面鏡子,還擺著一些精致美麗的小瓶子、小盒子。對我來說,這些小東西華貴得不似在人間。在暗淡的燈光下,這一方小小的臺面,在我心裏幻化出了一個童話世界,裏面住著王後、公主、仙女……
範伯伯是惠家大院孩子們的大朋友。
他會和小女孩兒們玩昆明女孩子的遊戲,大家叫它“小一子”。五塊小石子兒,或者填滿砂石的小布袋兒,一面往上拋,一面抓地上的,再接上面掉下來的,同時向上扔一個……整個一套有十幾個花樣。一邊做,一邊說:“小一子,小一子……小對子,小對子……小三三,小三三……小平平, 小平平……”
別後三十幾年,文革後範伯伯回國探親了,他也來看我們。看見範伯伯當然是高興的,可是,我們已是家破人亡。爸爸沒了。相顧淒然,媽媽和我不知說什麽好。這時範伯伯看著我,突然說:“小一子,小一子……”我會心地笑了。幾十年他還沒忘我們兒時的遊戲呢。
他會和我們一起跳小孩兒的舞蹈。惠家大院女孩兒跳的舞,都是吳有訓伯母教的,跟著歌詞做動作,載歌載舞。有一個舞,歌詞頭句是“蝴蝶兒,飛,飛,飛”,當中有一句,“啊,冬天到了,雪落花兒飛”。相應的動作是,兩手在胸前交叉,舉到頭頂,再向兩邊分開向下。有一次,範伯伯興致勃勃地和小孩兒們在他家飯桌邊跳這個舞,右手還拿著煙鬥。一到“雪落花兒飛”,他的手往上一舉,就碰了房頂,煙鬥火星直噴,紛紛下落,真是“雪落花兒飛”啦!我們笑得肚子疼。
孩子們喜歡範伯伯。他最偉大的,是會講福爾摩斯的故事。約好了每星期三晚上講。他一手拿著煙鬥,一手拿一本英文書,邊看邊講。叼著煙鬥的樣子,就像我想象中的福爾摩斯。一群孩子們圍坐,凝神屏息。聽完了情節緊張的偵探故事,心裏都有點怕怕。出門時,大家自然而然排成一行。十一歲的吳大哥(惕生)領頭,十二歲的楊三哥(振漢)殿後,中間一串兒小的,一個個給送到家門口。
吳姐姐(希如)和我甚至為範伯伯編了一個歌,用“蘇武牧羊”的調:
“範伯伯,吹煙吹得好。
大皮鞋穿一雙,
小眼鏡帶一副。
黃皮衣,高鼻子,
好像個外國人。
出門去散步,回來笑瞇瞇。
眼鏡掉地了,玻璃碎了,
只好欠我們一天的故事。
我們要求他,講一個故事,
他不肯,我們就說
每星期講一個。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他只好答應,每星期講一個。
有一天晚上我們看見他在啃老玉米。”
寫下這兩段稚氣的歌詞,覺得最滑稽不過的是最後一句。我現在還記不清楚,怎麽把啃老玉米編在歌裏,而且和前面的詞兒好像連不上。可能是那天我們去聽故事時,範伯伯老玉米還沒啃完吧。
範伯伯範伯母那時剛有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兒,留在香港了。他和莉莉差不多大,好像小一點兒。範伯母最心疼莉莉。莉莉受了點兒委屈,就去範伯母那兒訴苦。記得一歲多的莉莉,拖著長長的褲腳,巔兒巔兒地奔到範家,撲到範伯母懷裏,哭哭啼啼:
“阿媽母(範伯母),媽媽打!哇……啊……啊……”
“阿媽母,媽媽罵!哇……啊……啊……”
範伯母抱起她來,又拍又哄。莉莉才破涕為笑。
1943年冬天,兩歲的莉莉得了肺炎。清華的校醫全大夫不斷到家裏看。有一天,全大夫沉重地對媽媽說:“趙太太,得上醫院了,不然過不去了。”
上醫院要好多錢呀,我們家哪兒來這筆錢呢?媽媽只有哭。
我呆呆地望著哭泣的媽媽。
那時我們家真是窮得叮當響。爸爸的薪水只夠糊口,別的什麽都顧不上。莉莉出生時,一件衣服都沒有。媽媽把她沒法補的襪子,剪下長襪筒,剖開,拼成莉莉第一件衣服。其他都是爸爸師長學長家的伯母們送的,他們家孩子過去的小衣服。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各式各樣。那時全家只有一把牙刷。沒有牙膏,刷牙用的是鹽。沒有雪花膏,媽媽用紅糖水擦臉。爸爸騎車磨破了褲子。媽媽把他的長褲改成了短褲。一截補破處,剩下的給我做了一條小短裙。
好像山窮水盡之時,範伯母來了。一千五百塊錢塞給了媽媽。那數目是爸爸兩個月的薪水!媽媽後來一直說,範伯母借我們錢,明知道我們還不起,根本不指望還,只要救莉莉。
爸爸媽媽帶莉莉去了昆明城裏的醫院。我一人在家,範伯母照顧我。有一天,範伯母帶我去看莉莉,坐的是惠老師家的馬車。他們的馬車夫每次進城,都招攬乘客。那是叢龍院村到昆明唯一的交通工具。到了醫院,看見莉莉躺在小病床上,罩著個紗罩,床前一壺開水把蒸汽送進罩子裏。莉莉好多了,度過危險期了。
她這條命,就這樣救回來了。
後來吳有訓公公到紅十字會給我們募捐,才把錢還給了範伯母。
1944年4月,我們要離開昆明去四川了。
家裏沒什麽東西,可是有兩只鴨子。我9歲生日時,爸爸給我買了四只毛茸茸的小鴨子。很快被黃鼠狼叼走了兩只。剩下的兩只長大了,正好一公一母。母的灰褐色,公的有漂亮的彩色羽毛。他們晚上睡在廚房一只木箱裏。每天早上放出來,兩只鴨子興高采烈地嘎嘎叫,展開翅膀,一邊拍打,一邊跑,沿著小院子轉好幾圈兒。
媽媽忍著心,把公鴨子殺了。
形單影只的母鴨,一見我們,就伸長了脖子,把頭低貼到地面,沙啞地叫著:
“嘎嘎,嘎嘎,……”好像在問:“我的伴兒呢?”好淒慘!
媽媽難過得很,把母鴨送給了範伯母,說:“請你養著她,別殺她。”
那時母鴨正開始下蛋。我們到了四川後,範伯母來信,說這母鴨生了50個蛋就壽終正寢了。範伯母把她埋在院子裏。
去四川之前,我們暫住昆明城裏北門街71號清華航空研究所,靠近大門口的一間房間。臨行前,範伯母來看我們。告別時她抱著莉莉,不住地親她,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莉莉身上……
那時心裏好像堵著一塊什麽,依依不舍地望著她。畢竟小,還不大知道離愁別恨。以後天涯海角,我再沒有見過範伯母。
1949年初,範伯伯範伯母去美國之前在上海暫住幾天。我們那時也在上海。但是沒有看見他們,只是在電話中和範伯母說過幾句話。
幾十年後,我到了美國。定居下來之後,想念著範伯伯範伯母,在“American Who’s Who”上找到了範伯伯的地址電話。
我給範伯母打了個電話:
“範伯母,我是囡囡。我在在American Who’s Who上找到了你們的地址電話。”
“你真有心啊!……”
後來給範伯伯範伯母寫了聖誕卡。範伯母回了一個卡:
“你們安居樂業了……”
經歷了人生那麽多的危難,坎坷,淒苦,尤其是政治所造成的人和人之間的彼此傷害,才體會那久遠年代裏昆明鄉下的故事,為什麽歷久彌新,深深地銘刻在心中。人間曾有真情在。純真的友誼,美好的人情,我實實在在地經歷過。在人情的沙漠中,這些溫馨的回憶,像天際的點點微光,溫暖心靈,使我相信人心本有來自上天之情。要是不寫下來,任憑它們隨風飄去,被人遺忘,埋在歷史的沉沙之下,我覺得欠了一筆債。
燕曾 2006年7月24日 起稿
2007年10月26日 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