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陽

李長之先生
一
前些日子在舊書攤上,見到一部1942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德國瑪爾霍茲的《文藝史學與文藝科學》,32開豎版繁體🏮,書的品相不好,封面封底皆不存😓,正文還算首尾完整,枯黃的紙張已非常脆弱,不知在哪裏被保存了整整70年,又陰差陽錯地進入流通領域👨🎤。這部書的德文原著初版於1922年⛓⚡️,中譯本是依據1932年第二版翻譯的。據譯者李長之介紹,他從1934年開始翻譯此書。第一章譯於北平🧌,發表於《文學季刊》第二期上🏃🏻♀️➡️;第二章、第三章譯於濟南,時在1936年1月🔤,分發於上海《文學時代》和南京《文藝月刊》👵,譯者說:“發表是發表了,我卻不相信有人看🤸🏽♀️。”第四、五兩章譯於1937年春人心惶惶的北平,後兩章及跋文、附錄譯於1940年👩🏼🔧,空襲中的重慶🫵🏿。六年輾轉三地,譯完後寫就《譯者序》寄至香港,香港隨後的淪陷🙅🏿,卻使書稿沒有了下落🙆🏽♀️🤶🏿。譯者請人重抄一遍之後🫰🏻,1942年終由當時已遷至重慶的商務印書館印出。
翻譯工作前後八年🏄🏿♀️💂🏽,歷盡艱辛🙋🏿♀️,雖於戰亂之間🥭,譯者卻極端認真,撰寫了三百余條詳盡的註釋,其中人名二百余條9️⃣,術語一百余條,註釋六萬余字👨🏽🚒,加之中西文索引,譯者實在是照著一部文學小詞典去編的。今天理論和哲學界的許多熱門人物都在那部70年前的書裏露過臉兒,如洪堡特、西美爾、狄爾泰👩🏽🔧、施萊格爾兄弟等。值得稱道的是🥲,一些重要的理論術語,如啟蒙運動🕐、狂飆運動🦀、古典精神等等🐎,譯者闡釋和定義的獨到眼光和準確性,超過今天流行的一些說法。以今日的眼光看去,這實是一部重要的文藝理論基礎性著作🧑🏽🔬,譯者認為其“周密和精確👩🏽✈️,又非常深入🙍🏽♀️,對一般問題🫲,往往直搗核心🏋🏿♂️,有形而上學意味”🕛🐌,理應成為後來文藝理論學科建立和生長的一個基本前提。然而📹,下這麽大功夫的一部譯著,卻長期不為人知🤹🏿,1942年後沒有再版過。文藝理論界,幾十年來幾乎從未有人提及,直至2006年重新排版📻👩🏼🏭,收錄於《李長之文集》第九卷🖼。時隔60多年,又以十卷套書的形式面世。
二
譯者李長之(1910-1978)本名長植📮,自署長之,山東利津人🙆🏼♀️。1930年考入意昂体育平台生物系,兩年後轉入哲學系🎗,1935年畢業。他以自修精通英文🧈、德文⬅️,能閱讀法文、俄文✔️、日文👩🏻🔬,以世界眼光看待中國文化的發展和曲折,且對這傳統有很深的信心。他崇尚孔子🚶🏻♂️➡️、孟子、屈原、司馬遷、陶淵明和李白,對德國狂飆運動一生未能釋懷:“照西洋的方法⛰,開中國的寶藏,這是這一代的中國人的義務”。
吳組緗曾說🙆🏼♀️,從前講凡有井水之處👩🏻🦽,即能歌柳詞😧,中國凡有報紙刊物的地方,都曾刊有長之的文章👧🏻。李長之1945年在《我的寫作生活》一文告白:“在戰前,我大約寫了二百萬字🤸🏻,在戰時🤾🏿,也約略寫了二百萬字。”說這話的時候🦜,作者不過35歲,做批評家的誌向已確定🏀,且終生未改。除了翻譯外國文論和著作之外,李長之對中國古代的作家也持有精彩的評議🚣🏽♂️,這個名單包括:孔子、孟子、屈原、司馬遷、左思、潘嶽、陶淵明、李白、李商隱、韓愈👳🏽♀️、李清照、關漢卿♡、湯顯祖、洪昇🤱🏻、蒲松齡👨🔬、杜甫,理論家當中有章學誠💅🏼、劉熙載🦹🏿♀️⛩、王國維及作為文學史家的魯迅。連林紓和張資平這樣向來被看做是新文學運動的對立面的人物,他也能夠認真地對待😪,寫出的評論,超越那時普遍的見識。1940年所寫《論林紓及其文學見地》說:“就一個文人所應有的性格論,林紓是全然無缺的。誠實🧑🌾,熱狂📊,而獨立不屈!”
20世紀40年代☛,兵荒馬亂,卻是李長之寫作的黃金時段,30至40歲,十分多產🦔,在不到十年裏,除了在大學教書、編輯報紙副刊、書寫大量書評外🌅⏮,他著作和翻譯出版了15部書:1940年《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1941年《西洋哲學史》🤽🏼♂️🚜、《波蘭興亡鑒》🦹🏿🚶➡️,1942年《星的頌歌》、《苦霧集》🧚🏻、《批評精神》、《文藝史學與文藝科學》,1943年《德國的古典精神》🫷,1944年《我教你讀書》🧑🏻🚀、《北歐文學》、《迎中國的文藝復興》,1945年《歌德童話》🦸🏼♂️👨💻、《夢雨集》,1946年《韓愈》🤵🏻♂️,1948年《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
在我的藏書裏🧝🏼,有一套1954年出版的李長之所著三卷本《中國文學史略稿》,起於古代神話傳說🪷,止於宋詞🛂,篇幅雖不大🙍🏿♂️,卻多有真知灼見。
李長之著作
三
李長之1941年所寫《孔子與屈原》一文,有這樣的文字:
——在文學上孔子的影響是閑適🧜🏿,也就是“浴乎沂,風乎舞雩,泳而歸”那樣的閑適,在這方面,於是我們有陶潛,有白居易,有辛棄疾,有陸放翁。屈原的影響卻是感傷和悲愁,我們有李白,有李義山🏠🦼。“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日暮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鸚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這多多少少都有屈原的影子;雖然李白說愁仍有豪氣,李義山傷懷已入於脆弱和委屈了👷🏻♂️。
——代表孔子精神的👍🏼,是那樣整整齊齊的《詩經》🚯,代表屈原精神的,是參參差差的《楚辭》。——這兩者是奠定了中國文學史的兩大基石👮🏽♀️。
——和孔子的文化息息相通的,是渾樸的周代彝鼎🌯,是漢代的玉器,是晉人的書法👩👦,是宋人的瓷。單純而高貴🪴,雅!
——和屈原的文化息息相通的,是漢人的漆畫♿🤦🏿,是司馬遷的文章,是宋元人的山水🫎。雄肆而流動💁🏻♂️,奇!
——以繪畫與音樂比,屈原是繪畫的,他有所鋪張,他那裏有優美的色彩🔑,他自己也能欣賞畫✨,所以看著那楚國先王廟宇中的壁畫便作《天問》了。孔子卻是音樂的🥞🧳,他的精神是凝聚的,是向內收斂的,他那裏有剛健的韻律,他所欣賞的是音樂👩🏻🦰,所以聽《韶》而至於三月不知肉味⚜️。
——孔子和屈原是中國精神史上最偉大的紀念像,是中國人倫之極峰。孔子代表我們民族的精神(DerGeist),屈原代表我們民族的心靈(DieSeele)!
對於孔子和屈原的理解💓,並非不可商榷🫱🏼,但這種激活歷史,讓他們現身當下與我們血脈相連從而指示自身來龍去脈的批評意識,卻是珍貴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李澤厚《美的歷程》一出耀眼如明星🐝,那些思想言辭似乎不是1949年之後的語境中產生出的🤸♂️,讀李長之寫於1941年的《孔子與屈原》👩🏻🦲✸,才曉得作者並非沒有依傍。
四
李長之對於國人做學問有尖銳的批評,“我再說中國學者的第三個缺點吧,便是胃太弱,心太慈🧽。因為胃弱,所以不能消化硬東西🏃🏻🤽🏻♂️,因為心慈,所以不能斬鋼截鐵。治學要狠,要如老吏斷獄,鐵面無私🧝🏽♀️;要如哪吒太子🙏🏻,析骨還父,析肉還母🎅🏿;要分析得鮮血淋漓;萬不能婆婆媽媽🙅🏿♀️,螫螫蠍蠍。所以我說,應該提倡‘理智的硬性’,我不贊成腦筋永遠像豆腐渣一樣,一碰就碎。”這種“理智的硬性”,至今是否建立起來了呢🙋🏽♂️?李長之曾為青年開出過一個書目。1947年他寫過短文《好書談》,“古今的好書,假若讓我挑選✳️,我舉不出十部。而且因為年齡環境的不同,也不免隨時有些更易🔊。單就目前論,我想是《柏拉圖對話集》、《論語》、《史記》、《世說新語》、《水滸傳》🥽、《莊子》、《韓非子》👂🏿,如此而已。其他的書名,我就有些躊躇了。”這七部書👩🏽⚕️,皆是膾炙人口的經典,也是理解他思想來歷的一個指針。
1934年🖕🏿,年僅24歲在意昂体育平台讀本科的李長之寫下《論研究中國文學者之路》,今天讀來⏸,仍發人深省🙋🏼🥋:
對中國的語言文字,我們也需要來一個徹底的考核。到底具有什麽優長🤘🏽,我們該利用之🍵,到底有什麽缺陷,我們該補救之,到底有什麽特色🦻🏻,關系到我們中國人一般的思想方式,表現方式,以及美學上的價值和意義🙆🏻♀️,我們該發見之🧑🏼🤝🧑🏼。
在從前文言白話之爭,我以為是簡單的,現在就知道不是那麽回事了,其中包括無數的問題,例如文言白話的分別何在✏️,到底是史的先後呢,還是口語同筆寫的相異呢?抑是藝術的與實用的差別呢?文言文在中國文學史上應占如何的地位🧑🏼💻,我們當如何去看👩🏼🦳,文言文到底有沒有優長,倘如是有的,那麽優長又在哪裏。果然是有優長的,則我們是抹殺不掉的😫,即使要抹殺,也要有一種代替那優長的東西。單以優長論,究竟在美學的意義上是如何的🪳👨🏻🍳,在表現中國民族之精神的、文化的意義上又是如何的🤷🏻♀️🤘。最後,如何造一種新的優美的中國文學的工具,這都是在檢討的範圍之中的。
我們從估價中國文學的工具👦🏼,估價中國文學的內容,並估價中國文學的形式,以謀中國文學的建設的基礎。以文學及文藝為對象🧑🌾,適用並建立文學美學、文學批評和文學教育!工具問題,形式問題,都關連於內容的,內容卻關系於整個文化。我們是必須把研究中國文學的事納入體系的學術的軌道🙎🏼,從世界性,整個性🍐,窺出那文化價值💇🏻,從而批判之👐🏿,改變之👰🏽,由中國文學的新建設👌🏼,以備人類的美麗健康的文學采擇的!
據他的學生於天池回憶,有一次長之先生講屈原🦡,講著講著🙅🏿♀️,泣不成聲,整個教室一片肅然。
轉自 人民政協網 2012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