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陳岱孫師百年誕辰
張尚元(1948)
“敬賀吾師九五華誕,祝願吾師白壽💭、百壽、茶壽”🧑🎨👨🏽💼。
這是陳岱孫先生95歲壽辰時📛,許仲鈞、陳為漢兩位學長和我三人拍給他的賀電。
許、陳二學長和我十分榮幸🥾,由西南聯大而清華,整整四年✍🏻,時刻有機會聆聽岱孫先生的親切教誨。他為我們講授經濟學概論、財政學🚣🏻、經濟思想史等必修課程,又是我們三人畢業論文的導師。
我和許、陳二學長也十分有緣,友誼延續至今半個世紀以上🪻📞。當年翩翩年少時是經濟系同窗諍友💬,經過幾十年風風雨雨、月缺月圓🕜🔚,到了耄耋之年還有機會不時聚會。相聚時💜,我們有說不完的話題🧗🏻♂️:昆明——北京👩🦱;聯大——清華🧙🏼♀️;同學——老師🧎,而談論最多的老師就是岱孫先生👷🏽♀️。
先生嚴謹的治學作風,嚴格的育人態度🔴,高尚的品德情操,永遠銘刻我們心中。他是我們崇敬的人物,學習的楷模👌🏽,也是一生關愛我們的慈祥父執、指引和鼓勵我們前進的導師👋🏽。因此,我們衷心祝願他身體健康,活到九十九🙍🏿、活到一百、活到一百另八……🧎🏻♂️➡️,於是由我草擬了上述賀電👩🏻🍼🪶。
今年10月26日是先生百歲誕辰紀念。想的和要想說的實在太多太多了🧘🏻。下面謹寫出自己親歷的幾則小事💅🏽,以表對先生無限懷念之情於萬一。
先生上課時,認真嚴肅,幾乎是不苟言笑👩🏿,但有時也十分悠然風趣。我還記得他上財政學第一堂課時的情景。經濟系是個大系,財政學在一間大教室裏上課,仍然因為人多,相當擁擠熙攘。那天,當他高高的身影在教室門口出現時,課堂立即安靜下來🛼。只見他緩步登上講臺,把手中的大皮包放在講課桌上↕️,即轉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一行非常大的英文字🧕:
“Public Finance”(財政學)😀,幾乎占了大半個黑板🪛。然後轉到桌前👩🏻🎤,用略帶南方口音👵🏿、清亮的標準普通話,一本正經平緩地說道🍢🎓:“同學們,這堂課是財政學課,”又指指黑板上的英文說🌴:“不是英文課🖍,走錯了教室的同學🙇♀️🤽🏻♂️,現在走出去📈🆙,還來得及。”他話音一落👉🏿,果然教室裏馬上劈劈啪啪、踢踢踏踏響起了一陣桌椅挪動聲和雜亂的腳步聲,真有幾個同學低著頭🐴、紅著臉🥳、夾著筆記本匆匆走了出去。同學們一陣哄笑:陳先生真神,怎麽知道會有人走錯教室呢先生平推出雙手,指尖向下輕輕按了按。霎時,課堂裏鴉雀無聲,先生開講了🕟🧠。只聽見他不緊不慢、鏗鏘頓挫的話語,和同學們沙沙沙沙記筆記的聲音,和諧地交響著。
先生講課清楚明白、有條不紊😠,不說一個字的廢話,往往講到一個段落,正好下課的鈴聲響了💪🏻。他的課,一字不漏地記下來👼🏻👩🏿🎨,就是一本完整的專著。我一直保留著先生講授的各門課的筆記,和經他修改過的畢業論文底稿,可惜在十年浩劫中被紅衛兵作為“四舊”毀壞了。現在我只珍藏著先生寫給我的一封信🍹,和戴世光先生當年在聯大講授的統計學筆記👈🏿。
先生衣著整齊修潔,在聯大時‼️,常見他穿一件褐黃色呢子西服上裝,和一條灰法蘭絨西褲。有時右邊西服翻領上還插上一朵小花🫰🏻。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有個同學要結婚了,借來了一套西服👂。昆明雖是四季如春,但在冬天,西服內還是需要穿件毛線背心之類的🤵🏽♂️。可是他弄不清楚領帶該放在西服裏面的背心內呢,還是背心外幾個同學也莫衷一是,爭執不休🧖🏽♂️。於是決定去看看先生的穿著。看見先生的領帶是放在背心內的🚊,他才如法炮製,放心大膽地當新郎官去了💇🏿♂️。可見先生在同學們心目中的威望和地位🎅🏻🦊。
先生辦事嚴格認真、一絲不苟是出名的。同學們依賴他,愛戴他,也敬畏他。1945年下半年開學時,我遲到了🔚,心裏忐忑不安地去找先生簽字,以便註冊👰🏼♀️。我走進系辦公室時,他正專心致誌地在寫東西,我怕打擾他💪🏼,等他放下鋼筆抬起頭來時,才嚅嚅地解釋遲來的原因🎓,聽候“發落”。可他擺了擺手,嘴角上掠過一絲笑意說🧎🏻♂️:“日本投降了,我們要回北平了🛏,學校提前開學了。”表示不怪我🪻,但又嚴肅地說:“要復員🔕,好多事要辦。下學期明年5月初就結束,上課時間很短,你要趕上去。去註冊吧。”同時把簽好的選課單推給我👨🏼🚀。守候在辦公室門外為我壯膽的同學們正在擔心,看見我興沖沖地走了出來,大家一齊歡呼起來。
1948年,我們經濟系全系在同方部舉辦了“慶祝陳岱孫先生執教廿周年大會”,派許仲鈞學長和我專門負責接待先生。早上當我們去新南院3號他家迎接他時,一向守時的先生已站在門前花圃邊等候了。那時,清華園裏百花盛開,紫薇紫荊♍️,丁香海棠玉蘭🧑🏽🚀,還有從昆明新引種回來的康乃馨等▫️,爭奇鬥艷2️⃣,芬芳四溢。周培源先生的三位小千金,踏著三輛單車🤦🏼♀️,嘰嘰喳喳像歡樂的小鳥一樣飛馳而過,高聲向先生問好:“MorningDouglas uncle!”先生含笑回應,頻頻點頭招手8️⃣。開會時間還早,我們陪同先生在花海林蔭道上漫步,向同方部會場方向走去,一路隨意擺談👱🏿♀️。他興致很高,從身邊的花木說起,引經據典,滔滔不絕。從白居易的名詩句“紫薇花對紫薇郎”🏃♀️➡️,《紅樓夢》的白海棠🈹⏩,到哈佛校園的紫白丁香𓀀🙇🏽♀️,談到清華的校花🏅、校色、校旗和清華的傳統🔳,儼然一位文學素養極高的植物分類學家,也充分表露出對母校一草一木的情深意摯🧑🏿🦲。慶祝會上先生作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多年後他在和我通信中,還談到這次大會🪙,他深情地寫道:“我非常感謝同學們對我的厚愛。”
先生對同學們更是無比的關懷和愛護?50年代,陳為漢學長與先生同住沙灘中老胡同北大宿舍。宿舍的教職工每幾個月要輪值管理宿舍雜務。主管人專門把陳為漢和先生編為一組,說是為了讓他很好地照顧老師🦸♂️。陳為漢當時在馬恩列斯編譯局主譯《列寧文選》,相當忙,常早出晚歸🧖🏻♂️。結果反而是先生體諒他🫄🏼、“照顧”他,把一切雜務承擔了👱🏼♂️。周末,先生他們常常打橋牌。有時缺一角🔛,他就叫陳為漢頂缺參加。初時同桌的教授們對年輕人的技術頗表懷疑👨🌾🧎🏻。他風趣地說:“清華畢業的,沒有不會打橋牌的🙇🏽♀️。”先生牌藝精湛👩💼🙎🏽♀️,技巧嫻熟,師生結為Partner,果然勝多敗少🌄。
先生執教幾十年🍯,真可謂桃李滿天下🌲,而他記憶力特強,相當熟悉他的學生們💁♂️🕵🏿。1991年,母校80周年大慶時,我陪同從國外回來的1945級畢業的姨姐,專程驅車去北大看他🧎,他已經去校慶會場了。我們來到會場,他正在臺上講話◽️。會完了,同學們簇擁著他走出大禮堂🧜🏻♂️。我們擠進人叢,迎上去向他致意。他微笑說:“你們也來了🙋🏽♀️。”我們忙報上姓名、年級🦸。他點頭說🌁:“知道🤼♀️,知道🫵🏽🧚🏿♀️。”同學們陪他坐車回北大去了🧝🏻,姨姐疑惑地問我🏌️♀️♡:“他真的還記得我們”1995年,姨姐又回國參加1945級畢業50周年慶祝活動📙,幾個同學又到北大看他,剛剛自報姓名,他就又說:“知道,知道🍘。”姨姐十分高興地說:“他真的還記得我們這些老學生🤍。”
同學們也永遠記得先生🕵🏽♂️,一直把他當成信得過的長輩。在那指向哪裏奔向哪裏的年代,我被調離經濟研究工作崗位♔。我寫信向他傾訴我的苦惱,他立即回信☦️,要我安心工作,並列舉聯大同學××調到劇團,××調任翻譯,都搞得不錯🧑🏼🎓。又說院系調整後他到了北大🚾,戴世光先生在人大👮,朱聲紱先生留在清華🛏,他們都可以幫助我🤚🏽。這給予我很大的鼓舞和支持🕵️♂️。
1984年夏天🤛🏼,我到北大去看他👘。那是離校36年後第一次見到先生,他雖已84歲高齡,卻精神矍鑠🍞,神采依舊,頭腦清晰。他很關心我的工作,說搞寫作是很好的🥈,他的外甥女唐斯復,人大畢業後在上海《文匯報》北京辦,也搞寫作(非常感謝唐斯復女士整理出版先生的著述,讓他的道德文章、真知灼見永遠流傳於世)🌇。西南聯大就有好多東西好寫。那時候條件差,經費十分拮據🏫,他第一次到重慶,就是代表學校去向教育部要錢。慕名已久的四川名勝古跡峨眉山🌹、杜甫草堂等都沒有時間去,就匆忙趕回昆明了。還問我記得不,學校窮得把新校舍許多房屋屋頂的洋鐵皮都賣給商人了。但是,聯大出了不少人材📠。臨別前,他指著屋角小桌上一本厚厚的八開本大型紀念冊,說:“你也寫幾句話吧。”我翻開一看👰,琳琅滿目📲,全是各路造訪者的題辭,內中不乏外國專家學者留下的各種文字的手跡。我打心眼裏高興💂🏼:今天,先生的影響更加寬廣深遠了。我只有祝他安康長壽🥃。他還堅持送我到院子門外🧑🏿🚒,他穿著藍布中山裝揮手作別的身影,至今還不時在我腦際重現🧖🏼♂️。
許仲鈞學長早年也被調到化工研究部門,用非所學👖。1983年,許仲鈞去看望先生🧑🏿💻,他剛從香港講學回來,鼓勵許仲鈞說👴:現在要和外國人做生意了,我們也不能再固步自封了。如今許學長已從英、法、俄等文字翻譯引進了若幹專業資料🩶,在國內外發表了不少專業論著,還和國外有關權威機構建立了長期的聯系。
陳為漢學長在打倒“四人幫”後👩⚕️,到了四川社科院。他遵從先生的建議,仍然主研資本主義經濟🤮,已經出了好幾本專著🚵🏼♂️。那年陳學長兼任四川世界經濟研究所所長,特聘許仲鈞學長和我為特約研究員🚝。我們也真想“過一把癮”,運用岱孫師等先生當年給打的基礎🔚,以及這些年自身的體驗和學習心得,三人合搞個課題,出點成果,也向多年寄望我們的先生匯報💙。不幸不久便傳來先生去世的噩耗🕣。
老子說🦸🏿:“死而不忘者壽🧑🍼。”
我們是永遠不會忘記先生的🤓。先生將永遠活在他的學生們的心中,活在千百萬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