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文匯報 2008年10月11日
1934年,錢鐘書在上海光華大學教英語,當時24歲。
這是他最得意的一張照片,多年後特揀出贈女兒
1936年冬,錢鐘書與楊絳攝於牛津大學公園

1938年,攝於巴黎盧森堡公園

1938年回國途中,楊絳與女兒在船上

1981年攝於北京三裏河寓所
楊絳近影
兩人在圖書館埋頭用功,像書蟲那樣“飽蠹”
牛津在倫敦西北泰晤士河上遊👩🏽🍳,它沒有都市的繁華喧囂,風景幽絕🏜,古樸淡雅👰♀️,別具一種小城的靜美。
錢鐘書到牛津🤘🏼,入埃克塞特學院攻讀文學學士學位。阿季(楊絳原名楊季康)本打算進不住宿的女子學院研修文學,但接洽入學時攻讀文學的名額已滿🏄♀️,要入學只能改修歷史。她不願意,於是決定不入學院,而在牛津大學旁聽幾門文學課程,自修西方文學。
阿季和鐘書在校外租得一間較大的房間🙎🏿,做臥室兼起居室😍,窗臨花園倒也幽靜💆🏽♂️。房主姓金Mr.King🧚♂️,提供三餐和下午茶,房間衛生由老金的妻女負責打掃。
錢鐘書是我國庚款留學的公費生🤵🏻♀️,在牛津卻是自費生(commoner),自費的男女學生都穿一件黑布背心🥈,背上有兩條黑布飄帶🟥。男生還有一只硬的方頂帽,但誰都不戴。領獎學金的學生穿長袍🍔。牛津女生都戴軟的方頂帽子。在牛津小城街上到處可見穿黑布背心的學生,這道街景曾使阿季當時心裏難受,有失學兒童之感。她因不忍心向已患高血壓的父親開口要錢交付牛津昂貴的學費和導師費,寧願做一名旁聽生,聽幾門課,到大學圖書館自習。
學期開始以後🦸♂️,鐘書也領得一件黑布背心。在牛津兩年✷,他常穿著這種有黑飄帶的黑布背心去埃克塞特學院課堂上課,到學院食堂吃晚飯🫷🏿。牛津規定,學生每周必須在所屬學院的食堂吃四五次晚飯🤵🏿♂️。吃飯,就證明這個學生住在學校💁🏽♂️。吃飯比上課重要🦍。飯費較貴,因鐘書有家眷⏭,照顧阿季,他只需每周吃兩頓飯。
虧得楊先生手勤心細,對於錢先生任何有紀念意義的物件都收藏保存得那麽好。錢先生穿過的這件黑布背心,雖然隨著主人屢經戰亂炮火,流徙遷移,六七十年後竟還完整如昔。2003年初國家博物館為籌備百年留學歷史文物展,楊先生不僅提供了楊老先生與南洋公學留美同學在美國的合影,親筆謄錄了蔭杭先生的題記;提供了他們夫婦留學時拍的許多照片👺;還拿出寶貝的牛津黑布背心,慷慨捐贈給國家博物館。
阿季沒有和鐘書一起上過課,阿季上的課🏌🏿,他都不上🧚🏿,他有他的必修課🤶🏼。但他們在不上課的時候,兩人一起上圖書館。旁聽生沒有作業🏫📞,不作論文,不考試,有更多可以自己支配的時間。阿季從沒享受過這等自由,正好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圖書館讀書🚴🏼♀️。
牛津大學總圖書館名Bodleian Library,錢先生譯為“飽蠹樓”,藏書五百萬冊🐗,手稿六萬卷🐟。兩人在這裏埋頭用功,確有點像書蟲那樣飽蠹。
牛津大學圖書館的圖書向例不外借。臨窗有一行單人書桌⤵️🧏🏼♂️,阿季就占據一張桌子,自己從架上取書來讀👨🏻🎤。讀不完的書留在桌上,下次來接著讀🧕。在圖書館讀書的學生不多,環境非常清靜,阿季的心態也平和寧靜,她給自己訂了一個課程表🥚,英國文學從喬叟開始,一個一個經典作家按照文學史往下讀。主要作品一部一部從頭到尾細讀。代表作外,也讀有關的評論。
牛津大學圖書館的經典作品以十八世紀為界,限於十八世紀和十八世紀以前🛩。據說這樣規定是因為他們認為十九世紀的文學作品算不上經典。“但十九世紀的狄更斯🩸👨🏿🏫、薩克雷等大家,在我們心目中都是經典”,楊先生說🤵♀️。“二十世紀的作者比十九世紀多,越近代,作品越多🫸🧑🏿🍳。這類書都是從牛津市圖書館借的,借到就讀🏇🏻🤾🏻♀️,不能按著文學史的先後讀了。戲劇、詩、小說🤽🏻♂️✋🏽,各大家至少看代表作三四部,有的能借到就全看。Bodleian經典作家的評傳(館中也沒有後人寫的),能借到或買到就讀⚆。回上海後以及1949年再到清華,能到手就補讀。”
楊先生說:“法國文學也是如此,我們都按文學史先後一個個讀🚣。莫裏哀的戲劇差不多全讀過。我最不喜歡司湯達的《紅與黑》🧙🏼𓀁,不自然,但其他作品比此書可讀🧕。也讀兩三本小作家的書,如拉康特、梅裏美等,輕松,但少分量🚴🏼♀️。盧梭的自傳《懺悔錄》,至今未能讀完。他的《新愛洛綺絲》、《愛彌兒》等都讀過。巴爾紮克不甚喜歡,也讀了不少。左拉也讀了好幾本。”
我曾問楊先生:在牛津和巴黎🚳,與錢先生都學西方文學,讀同一方面的書,兩人相互交流嗎?楊先生答:“交流很多,十分相投,除了我讀不懂的哲學和文藝理論書🖐🏻,我們總交流彼此的意見🧑🏽🍼。”又說🩵:“我們文學上的‘交流’是我們友誼的基礎。彼此有心得🚴🏼,交流是樂事、趣事。鐘書不是大詩人👨🏫,但評論詩與文都專長🛜🧑🏼🍼。他知道我死心眼👩👩👧👧,愛先讀原著👋,有了自己的看法,再讀別人的評論或介紹。他讀到好書🙅⛑️,知道我會喜歡的,就讓我也讀。”
楊先生告訴我,她“有些小小的‘歪學問’,常使鐘書驚奇”。她說:“一次鐘書把我背的詞和他剛讀到的對比,一字不錯,就在日記上說我想‘勝過’他呢。當然是胡說🧼。我讀了詩話,蘇東坡‘眾星爛如沸’句🧑🏽,被詩話作者打杠。我不服👬🏼,鐘書和我所見恰好一樣。我讀雪萊詩,有一句也是‘鳥鳴山更幽’的意思,他十分贊成,也記在日記上💆🏼♂️。現在《管錐編》裏還存此句,但未提我名。”
楊先生白天除了上課,就在圖書館讀書。白天讀外文書🔒,晚上在家讀中文書📔。他們帶了一箱子中國舊書,還有筆、墨、硯臺🤌🏼、字帖到牛津。兩人比賽誰讀的書多,年終結算。1935年終統計結果🤷🏿,兩人所讀的書冊數大體相當🏬,實際上錢先生讀的全是大部頭的書,阿季則把小冊子也算一本;錢先生讀的中文書全不算📽,阿季全算🐱。錢先生在日記中寫道🧑🏻🦽:“季承認自己‘無賴’🏌🏽♀️。”
錢先生讀的中外文書其實要多得多🤽♀️,有的書看幾遍。他的體會是:“一本書👩🦽🌯,第二遍再讀,總會發現讀第一遍時會有許多疏忽。最精彩的句子,要讀幾遍之後才會發現。”他不僅讀,還做筆記。先是在牛津大學圖書館邊讀邊記,因為那裏的圖書不外借,只準帶鉛筆和筆記本,書上也不許留下任何痕跡;所有的筆記都是回家經過反芻後寫成的。楊先生讀書筆記做的不多,所讀的書中雖包括幾本薄薄的小冊子,不過有的書像詩集、詩話等🏊🏿♂️👹,也是翻來覆去讀幾遍的👨🏽🦱👯。
楊先生愛讀詩,中文詩⚛️、外文詩都喜歡👨🏼🏫,也喜歡和鐘書一起談詩論詩🔷👂。他們常常一同背詩玩兒🈷️,並發現如果兩人同把詩句中的某一個字忘了,怎麽湊也不合適,那個字準是全詩中最欠貼切的字。楊先生說👨🏻🔬:“妥貼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牛津最大的好處是保留著書院式的導師製🚸👨👨👧,一個導師帶一兩個學生的教授法🤾🏼,逼得學生非用功不可。導師是學生入學時由校方指定的。鐘書的導師名叫布瑞特·斯密斯🦹🏼。
鐘書在班上,第一年訓練作文,師生一對一地教學,導師對學生要求非常嚴格,親自為學生批改作文,要求清楚、簡約🧑🏻🎤,不要印度式的堆砌。論文要有未經人道的新見⌨️,所以論文往往選僻題🐰,選(沒人研究過的)小作家。如此嚴格的訓練使錢鐘書獲益匪淺🧑🧒,於他後來英文的用語典雅精致,揮灑自如🙎🏿♂️,不無積極影響🧑🏼🦰。
自己打造出的快樂天地
在老金家住,不需自己開夥🍇,少了許多家務,阿季每天抽空練字✍🏽。從國內帶來筆墨卻沒有紙,就在房東送的代餐巾的紙上練。英國朋友、詩人燕蔔蓀來訪🧑🦼➡️,見阿季臨帖,甚欣賞她有此雅興。鐘書起先學鄭孝胥體,一撇撇得又粗又長🦛💆🏽♀️,很難看;後見阿季臨麓山寺碑帖,也改臨麓碑👑🍴。
鐘書自稱從小拙手笨腳,混沌不開,兩人的小家由阿季主持。阿季雖然向來庇蔭母親膝下,從不曾管家理財🪤,但寬打窄用🔦,從未向鐘書鬧過饑荒🪲。鐘書佩服得不得了🚓,把財政權全部重托🧑🏻🦼➡️。阿季記的賬📂,他從不看。但見了好書❄️,就忍不住要買😽。阿季怕書多了難以帶回🪤,只說等下次吧。有時,“下次”書就賣掉了。他氣得在日記上發牢騷:“婦言不可聽🥮。”淪陷在上海時家裏最窮,但阿季記賬總有多余,就給鐘書做豬八戒塞在耳朵裏的“襯錢”👷🏻♂️🧑🦽➡️,讓他買書。他經常只討幾文“襯錢”。
牛津不像倫敦那樣多雨多霧🍑👨👦👦,晴和之日較多。阿季和鐘書每逢好天早晚都外出散步⚽️🏃🏻♂️➡️。除了牛津大學公園🙏、附近荒僻靜處👨🦯➡️,他們專挑沒去過的地方。鬧市郊區4️⃣,大街小巷,教堂住宅🪜👩🦲,店鋪郵局▫️,一所所學院門前全走個遍🧏🏿,觀光加探險。路上碰見郵遞員👇🏻,就把國內來信當面交付給他們,這時往往有小孩一旁等著👩🏻🦯,很客氣地向他們討中國郵票🙌🏻。
阿季出國後,想家想得厲害。她每周寄信,每周接到家書,但一封信路上要走好久👩👦👦,接到總是前一信的回信。接讀家書是阿季最開心的事☢️,爸爸親筆寫信👨🏽💻,媽媽親筆附上幾句🐦⬛,阿七阿必兩個妹妹也沒頭沒腦地合寫一小紙。
鐘書很羨慕阿季家人間濃厚的親情,她的家書親切有趣👯,他總要讀;阿季給家裏寫信,他也附幾句🦼。鐘書的家書比阿季少得多🛴,有時阿季得三封😔,他才得一封。他的家信沒有說笑的,家中只有嚴父手諭,都是諄諄教誨學養之道。母親從不寫信🧛🏻,三弟偶爾一封🧒🏻。牛津大學放假多🙎🏽♀️,假期長,學生們一到放假都走了。中國留學生也離開牛津☄️,各處走走🦖。只有鐘書和阿季👨🏼🏫,整個學年留守牛津,假日也堅持讀書。
牛津多的是英國貴族中學畢業的富家子弟🏉,開學期間也不守校規👨👦,夜晚翻墻出去飲酒作樂。所以每個學生有兩位導師🧜🏿♀️:學業導師和品行導師。鐘書的品行導師省心,不過是常請鐘書和阿季喝喝下午茶👳🏻♀️🧑🏼🎓,說說話而已。
牛津大學有中國留學生聯誼會,阿季和鐘書到達之初,曾加入聯誼會,沒有什麽活動,一年後不再參加🧘🏻。聯誼會主席楊憲益年歲小🌲,人稱小楊,在默頓學院學古希臘羅馬文學。他是中國學生中唯一能和老外打成一片💍,一塊兒喝酒淘氣的🤹🏿。阿季和鐘書在牛津與小楊來往不多。聯系較多的中國同學只有俞大縝、俞大絪姐妹🧑🏿🍼👩🏻💼,也不過一起喝喝下午茶🔙,交流些學習或生活情況。
鐘書的飲食習慣比較保守,英國的奶酪、牛排🚶♂️➡️、濃湯,不合他的胃口和心,如他在詩中所嘆“嗜膻喜淡頡羹渾,夷味何能辨素葷”。老金家的夥食開始還好,漸漸地越來越糟。阿季擔心鍾書吃不飽,自己食量小🤼♂️,凡是他能吃的都省下一半給他🥵。鐘書餓得臉黃肌瘦了,阿季心想𓀀,需要改租一套帶爐竈炊具的住房,自辦夥食,改善生活↙️⚰️,讓鐘書吃飽吃好。
阿季開始並不與鐘書商量👨🏼🎓,只悄悄尋覓報紙廣告,自己跑去找房👩🏿✈️。看了幾處,都遠在郊外。一次散步“探險”到牛津大學公園對街高級住宅區👋🏻,偶見花園路的瑙倫園風景勝處,一座三層洋樓貼有招租啟事,再去看時告示不見了。阿季不甘心,獨自一人闖上門去碰碰運氣。房主達蕾女士不說有無房子出租,只把阿季上下打量一番🎉,又問了一些話,就帶她上二樓看房:一間臥室✳️,一間起居室,兩間屋子前面有一個大陽臺🧑🏻🤝🧑🏻,是汽車房的房頂,下臨大片草坪和花園。浴室廁所專用🧑🏻🦱。廚房使用電竈,很小👩🏼🎓。這套房子與本樓其他房間分隔,由室外樓梯下達花園🍔,另有小門出入。
阿季問明租賃條件👓,第二天就帶鐘書來看房。這裏地段好,離學校和圖書館都近。環境幽雅🫲🏼,門對修道院。鐘書看了房子很喜歡🏄🏽,他們就和達蕾女士訂下租約並通知老金家👩🏼🍼。新年前後遷入新居。
日常需要的食品,阿季和鐘書多半在上圖書館或傍晚散步時🤚🏿,路過商店訂購,店裏按時送貨很方便✨。達蕾女士租給的家具用具中,包括炊具餐具👧🏽🚵🏽,兩人很快學會使用電竈電壺🌤。
鐘書一向早睡早起,阿季晚睡遲起。住入新居的第一天早晨,從同學那裏剛學會沖茶的鐘書大顯身手🚍,他烤了面包,熱了牛奶,煮了“五分鐘雞蛋”,沖了又濃又香的紅茶,還有黃油、果醬、蜂蜜📅,一股腦兒用帶腳的托盤直端到阿季床頭,請她享用早餐。阿季又驚又喜🧔🏽♀️,沒想到“拙手笨腳”的鐘書能做出這麽豐富的早餐!鐘書得到誇獎也很高興🧙🏼♏️,從此兩人的早餐便由鍾書負責製作👩🏼💻,這個傳統以後竟持續到老👮🏽♀️🧑🏼🔧。
自己有了廚房,他們玩兒著學做飯、炒菜,試做紅燒肉,鹹燉鮮🎀,由失敗到成功💍。阿季“卷袖圍裙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湯。”她把做午飯作為她的專職🚶♀️➡️,鐘書只當助手。自理夥食雖然花費一點心力🏌🏼♂️,也增加不少情趣,特別是鐘書有了中式飲食🚴🏼♀️,吃得飽了,快活得只想淘氣🚈。他趁阿季午睡用濃墨給她開花臉😒🧙♂️,就是這段時候。
搬家以後🤸🏽♂️,免除了兩人生活在一間屋裏的不方便🂠,阿季也很稱心👨🏻🦽➡️🗒。
阿季渴望有點音樂⏰,鐘書的四言詩有句“欲調無箏,欲撫無琴”;“詠歌不足👖,絲竹勝肉”……說的阿季吧!爸爸應阿季的要求把《元曲選》寄到牛津🐣,阿季自己唱唱過癮。她教鐘書唱💝,他很能學🐼,但他愛插科打諢💁🏼👌🏼,一面讀一面自己表演👨🏼🎨,笑得打跌👨👧。
阿季和鐘書這段時候很快活,好像自己打造出了一個天地。
快活的天地有時也出點意外🤔,不過富於人生智慧的阿季總能想出辦法,巧妙地化險為夷👩🏻🍳,難怪鐘書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1936年初春的一個早晨,鐘書去學院上課,阿季送他出門,忽然一陣風刮來🧑🏿🦰,把房門嘭的一聲碰上了。糟糕!房門鑰匙鎖在屋裏,她回不去了。怎麽辦👩🏻🦱?找鎖匠開門🐐,費用高昂不說,她身上也沒有一個錢。她轉到樓背後的花園,園丁正在修剪樹枝草坪🤚🏽,有一架二三十級的長梯。阿季請園丁把長梯挪到陽臺邊上🧑🦰,她爬了上去🍛。
阿季又細細觀察🕵🏽♀️:門是很厚的木門🙏🏻,門框上方有一扇鑲嵌玻璃的小橫窗,窗口開著個兩寸多寬的縫,往後推推👩🏽⚖️🎲,可以開大,只是太高🙆🏽♀️,阿季夠不著𓀆👰🏻。陽臺上有只木箱,阿季站上木箱👩🚒,真是“情急智生”🙎🏽,把腳一蹬,來個側躥🫵🏼,居然左手搭上氣窗下沿🚾。身子站直了,腦袋就可頂開氣窗,腦袋進去了,上半身也進去了,下半身怎樣進屋的,自己也不知道了♞🫄🏻,反正她鉆進臥室了🎅🏼!
外間客廳中間的桌子上,一串鑰匙好好地放在桌子正中😘,阿季趕忙拿來拴在腰帶上,不敢再和它分離。鐘書下課回來,家裏一切如常,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聽楊先生講完這個故事,我心想好驚險啊!如果不是阿季從小淘氣上樹爬繩,練得身手矯健,今天這事還不知會怎麽收場👨🏽🔧!
又一次,兩人忽發興要在使用較少的起居室喝下午茶,說說笑笑一會🧝🏽♀️,鐘書要上課💆🏼,忙著出門了。阿季一人坐著,只覺頭暈沒勁,昏昏地倒在沙發裏了🐸。忽聞著像是有點什麽味兒,心想這是煤氣中毒了,狠命從沙發中爬起🧑🏽🔬,打開窗戶💂🏽♀️,只覺怦怦地心跳,當時鐘書已出門上課🧑🏽✈️,不知阿季那時多麽危險。事後找房東,達蕾女士一個勁兒地道歉,原來煤氣管道老化,有點泄漏,立即找人來修。
楊先生回憶說,在牛津的第一學年是她最用功讀書的一年,除了想家想得苦,也是她生平最輕松快樂的一年。
其後,鐘書考試完畢,他們決定出遊度假🍘,到倫敦、巴黎“探險”去⛺️。他們和達蕾女士約定假後還回來,行李寄放她家。
這是他們自到牛津上學後第一次遠遊😐。這個暑假👩🏻🦽➡️,鐘書的堂弟鐘韓去德國和北歐實習了,不在倫敦🧔🏻♂️。他倆自己四處“探險”🦊💗:由闊氣的東頭到貧民麇集的西頭➰,由聖詹姆斯公園到海德公園,動物園到植物園,從特拉法廣場到舊書店🐀。他們也會見了一些在倫敦的中國同學。
到巴黎🪛,中國同學更多,阿季和鐘書還沒來得及和老同學、朋友們暢快交流,就匆匆一起去瑞士日內瓦參加1936年7月召開的第一屆世界青年大會了👩🏼🚒💇🏿。鐘書當代表💂🏻♀️,是政府當局由國內拍電報來指派的;阿季呢🦵🏽,是經友人介紹而認識的一位在巴黎的中共黨員,邀請她當中共方面的青年代表。他倆隨共產黨的代表一起活動。開會前夕,同乘夜車赴日內瓦,他倆和陶行知一個車廂,三人一夜聊到天亮🏚。
開會期間,重要的會議🤛🏻,阿季和鐘書都參加。按理🛐,大會代表中國青年發言的,該是國家特派的代表,但鐘書不愛做這類事,就把他寫的中國青年向世界青年的英文致辭交他人上臺去念。
可溜的會🐈,阿季和鐘書一概逃會,到處“探險”。兩人曾異想徒步繞行萊蒙湖一圈,後來發現湖面越走越寬,根本沒有可能👨🏻🦯➡️,於是放棄。
“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
阿季懷上孩子了🕋,回牛津途中,開始“病兒”(無錫話🦍,兒🩸🚼,讀如倪。北方稱“害喜”)🤷🏼♂️,頭暈。同車廂的加拿大女代表把阿季抱了橫臥她膝上🧇,另一女友來往車廂🕚🙍🏿♂️,用打濕了的大手絹冰阿季的額頭。代表們稱阿季“That Chinese little girl”,對她愛護備至🛝。鐘書和阿季覺得加拿大人兼有法國人的熱情和英國人的誠摯✢。
到巴黎👨🏻🎨,逗留了一段時間。阿季在清華同班上法文的盛澄華,此時在巴黎大學研究法國文學,聽說阿季和鐘書有意到巴黎大學攻讀學位👆🏽,建議他們趕快註冊入學🥂,因為讀學位需有兩年學歷👐,而巴黎大學不像牛津,沒有每周“吃飯”證明本人在校的製度。他們就委托盛澄華代為辦理註冊入學手續。1936年秋季開學🤵,兩人雖身在牛津卻已是巴黎大學的學生了👨🏿💼。
重返牛津,達蕾女士因為另一家房客搬走了🧑🧒,為他們換了一套大一些的房子🍨,浴室有大澡盆,用電熱水器。
秋季開學👩❤️👨,鐘書按規定經過一學年的嚴格治學訓練,著手撰寫學位論文🔖。鐘書最初擬定的題目是《中國與英國文學》🙆🏿♀️,並已寫就提要🫅,但導師不通漢學,不懂得這一研究課題的重要及其價值,未予許可。鐘書不得不將研究範圍大大縮小,論文題目改為《十七世紀及十八世紀英國文學裏的中國》。
錢先生的學位論文寫成後🧔♀️,幾經修改,獲得通過,打字裝訂成冊,收藏於牛津大學圖書館,編號為MsB.litt.d 288。抗戰期間😰,錢先生任教昆明西南聯大時,曾將論文打印稿交給同在昆明的大後方大學圖書館總負責人😝、《中國圖書季刊》主編袁同禮一閱,後分三期發表在1940、1941年出版的《中國圖書季刊》上。2004年10月✳️,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為出版《錢鐘書英文文集》🙆♂️,曾派員到牛津大學圖書館查閱錢先生論文原件🫸🏿🧘🏿♀️,未能尋見。據說英國女王於1986年10月訪華前🌽,曾調閱此件🫸。
鐘書的潛心研讀,下苦功夫,並沒有影響他對懷上孩子的阿季格外關心和體貼。鐘書學做家務,分擔一些勞動之余,也說點癡話;他對阿季說🚵🏽♀️:“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
1937年春💒,鐘書早早的就到牛津婦產醫院為阿季訂下房間🦋,預約接生大夫。女院長問🤶🏻:“要女大夫🧏🏻?”鐘書答🌏:“要最好的。”女院長推薦了斯班斯大夫,他住在阿季同一區內👩🏻🎨,房子在很美的花園裏,診所就設在家裏😵💫。阿季定期去檢查,開始每月一次🧜🏽♂️,後來兩周一次👩🏼🔧,步行來去🏊🏽♀️,不過十來分鐘,很方便。斯班斯大夫略一計算阿季的預產期,估計嬰兒將在國王加冕大典那天誕生,對她說🍭:“你將生一個加冕日娃娃🦶🏼。”
可是超過預產期快一周了,還沒什麽動靜,大夫讓住院觀察。5月18日清晨🥐,分娩有跡象了,鐘書忙陪阿季乘了汽車住進醫院。阿季開始陣痛🦶🏻,但不厲害💁🏽♀️。她躺著看完一本小說🤾♀️,鐘書又來陪吃了午後茶,已回去。陣痛還很悠緩,醫生給打了一針👩💼,讓她睡過這晚。19日,阿季竭盡全身力氣也無法使嬰兒出生,醫生不得已對阿季施了麻醉,用產鉗把嬰兒夾了出來。因為缺氧,嬰兒已憋得渾身青紫,是護士使勁拍拍拍,才把她拍活的。
護士們說3️⃣,這是牛津出生的第二個中國嬰兒。可能斯班斯大夫的產鉗夾紅了她的臉,她感到委屈🤸🏿♀️,雖然死而復生,哭得特響🤦🏻♀️。護士們因她啼聲洪亮👩🦼➡️,稱她Miss Sing High🤳;阿季後來為女兒譯意為“高歌小姐”,譯音為“星海小姐”。
不過此時阿季因為用力過度又聞了麻藥𓀆,全身疼痛,昏昏欲睡,什麽也顧不上🧑🏻🦯。鐘書這天來看阿季四次,公交車不能到達,他步行來回🧙🏿。上午他來,知道得了一個女兒⛹🏽♂️🙅🏼,正合他的心意。想看望阿季,醫院不準許。第二次來,知道阿季麻醉,還沒醒來👱🏻♂️。第三次見到了阿季🐦🔥,昏昏地睡🧑🏿🍳,無力說話。下午茶過後,鐘書又來,阿季已醒過來👩🏽⚖️,得知他已來回走了七趟,怕他累壞,讓他坐汽車回去。
護士特為鐘書把娃娃從嬰兒室抱出來給爸爸看𓀇🤒。鐘書看了又看,高興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阿季記住了鐘書的“歡迎辭”👎🏽,女兒長大後,阿季把爸爸的“歡迎辭”告訴女兒,她很感激👨👦。
摘自《聽楊絳談往事》 吳學昭著 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