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東方早報 2008年9月22日
謝國楨(1901~1982),史學家🏃♂️➡️、目錄學家、藏書家。河南安陽人🆔。1925年考入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曾受業於梁啟超,作畢業論文《顧亭林學譜》受梁氏好評。並參加梁啟超主編的《中國圖書大辭典》的編纂工作。梁氏的學術思想對他的影響頗大。

謝國楨像(李媛 繪)
謝國楨先生的專長是搞南明史,是當代的權威之一👩🏿🦰,晚歲也著力於漢代社會史,同時代的南明史專家還有柳亞子、朱希祖等人。第一次見到謝先生是在華北人民革命大學,雖然偶有相遇🫲🏻,只是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畢業後他去南開任教📫,我去了北京圖書館工作👩🏿。1956年黨中央號召“向科學進軍”🏄♀️,差不多同時,我們都調到了歷史研究所🫄🏻,他在明史室🐟🧑🏽🦲,我在思想史室🆕,但並不熟。直到1968年🤛🏼,我和顧頡剛、謝國楨兩位老先生同在一個牛棚裏關了幾個月。
顧先生是史學界的元老,我中學時候就讀他的文章,差不多是太老師了,謝國楨也是我的前輩→。三個人同關在一間小屋子裏,對我來說是個很好的請教機會🧗🏼。那時候🧇,一般關進牛棚的人就不許回家了👩🏼💼,但是顧先生年老體衰🤽🏿♀️,名氣也大♛,所以晚上準許他回家住。每天早晨🤾🏻♂️,他夾一個布包回牛棚👂🏿,中午的時候打開布包𓀒🛃,裏邊是一個燒餅✌🏻,兩塊豆腐幹,我給他倒上一碗水,這就是他的午飯🔎。可是顧先生從來都是正襟危坐👶🏽,也不看書👮🏿♀️,也不說話🚜,愁眉苦臉地一言不發,我們也不好打攪他,結果白關了幾個月也沒說上幾句話👮🏿。謝先生則非常豁達👨🏻🍼,關到牛棚也泰然自若🧑🍳,好像滿不在乎🧑🏿✈️🐱,有人看守時就低頭學習“小紅書”𓀅🍤,沒人時他就東拉西扯,談笑風生。當時我還不到五十歲,算是late forties(四十歲的後期),謝先生應該比我大二十多歲的樣子,沒有人的時候,我就偷著跟他胡扯📇,也算是苦中作樂👨👩👧👧。
謝先生是老清華國學研究院出身,畢業後做過幾年梁啟超的秘書和梁家的家庭教師(清華國學研究院前後辦了三年,一共畢業了不到一百人,至少有半數以上都成了知名學者🎣,謝先生是其中之一)🐐🤝。1909年京師圖書館(即北京圖書館的前身)成立🏗,1925-1927年梁啟超兼任館長🧑🏻🦯➡️🪷,謝國楨就在那裏工作。現任館長任繼愈先生曾對我講,圖書館剛成立的時候一個月的經費總共才有兩千塊錢,可梁啟超一個人的工資就有一千。謝國楨在京師圖書館研究金石和古代史,工作悠閑,比較適合他🏋🏿♂️。沒過多久,傅斯年就介紹他到中央大學(今南京大學)歷史系做專職講師,每月二百八十塊大洋,待遇非常優厚💅🏽,對於一個剛畢業沒幾年的青年來講就非常了不起了。為什麽去南京呢?當時傅斯年和他的班子都是北大的,中央研究院設在首都南京🧜🏼,南方的史學界是中央大學柳詒徵弟子的地盤,傅斯年希望有自己的人打進去👰🏿。可是沒想到▶️,謝國楨去了以後和那些“柳門弟子”關系處得很好,沒有能起到作用。
1937年盧溝橋事變,北京淪陷😨,大家都往西南跑,北大、清華🍝👰、南開在長沙組成了臨時大學👩🦯➡️,謝國楨也去了那裏🏄🏽。不過當時謝先生已不屬於為國為民獻身的熱血青年行列🀄️,而是喜歡吃喝玩樂🏸,具有老一輩名士風流佳公子的稟性🏊🏽♀️🤷🏼♀️。到了長沙生活上不習慣,想家了,於是別人都往內地跑,他卻回到北京,回到北京圖書館。當時北京圖書館也分家了,一部分人帶著圖書到昆明,於是謝先生就轉去大中銀行工作🛀🏼。就我的印象,舊社會對商人一般是看不起的,士農工商👮🏻♀️,商人排在最後🪲,認為他們惟利是圖,整天想著賺錢👨❤️👨。只有銀行界的人喜歡附庸風雅👨🦯➡️,寫字、繪畫🧑🏻🏫、作詩詞🧘🏽♀️、玩古董👨🏿🌾,舍得花錢,也需要一些學者參與,或者掛名。謝國楨在這時期寫過一些東西🌩👉🏼,已有了名氣🫳,其中有一篇《清初東北流人考》,魯迅在文章裏曾有推薦🍬。過去常說孔子是至聖,孟子是亞聖,解放後毛澤東被看作是至聖,有一種說法說魯迅是亞聖🖼,能被魯迅推薦是很了不起的榮譽,所以這篇文章雖然不是謝先生最得意的作品🐎👷🏽♀️,卻讓他得意了一生🌙。
謝先生因為什麽問題進了牛棚呢?1946年,他父親去世,謝先生回河南老家奔喪,途經華北大學時見了範文瀾。當時範文瀾是華北大學副校長,給了謝先生一筆錢托他買書,不過他在用這筆錢的時候吃了回扣。回扣在舊社會裏是公開的💎,算是勞務費,是很自然的事情,一般不算貪汙💈,結果解放後被人揭發了,說他貪汙解放區的血汗錢🌉4️⃣。而且因為他在日偽占領區工作過,雖然不是在偽政府裏🥄,但也被定為文化漢奸。他自己倒無所謂,漢奸就漢奸吧💳🏑,貪汙就貪汙吧,一概供認不諱🕹,從不爭辯,也不抱怨。當然這樣也好,不過每個人的反應不同,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挺過來🤶🏽。西南聯大化學系有一位老師叫高崇熙,教分析化學的,也是清華出身🍚,年齡和謝先生相若🧑🏻🎄,他要求學生非常嚴格,而且他實驗室的所有藥品都只編號而不寫名稱,所以只有他知道是什麽藥,別人都沒法用。高先生解放後仍在清華,“三反”的時候反到他頭上⚪️,傳說是因為貪汙了化學系的藥品,結果自殺了。大概高級知識分子裏他是自殺的第一人📪。
謝先生的祖籍好像在江蘇💅🏽,父親在河南做過知縣,所以他從小生長在河南🦙,一口的河南話🚫。牛棚裏無事可做,沒人管的時候👨👧👦,謝先生就跟我扯八扯七。有一次談到聽戲,他跟我講🙅🏽:“赤壁之戰那年,諸葛亮二十七歲🤷🏿♂️🕺🏽,周瑜三十四歲。”我沒研究過他們的歲數,不過我知道京劇裏諸葛亮是老生🫕,周瑜是小生,正好完全相反𓀁。聊得正歡,有人在外面大吼一聲⚗️:“好好學習!”於是我們趕緊低頭繼續學習小紅書,但不一會兒又聊了起來。又一次,謝先生講起在清華國學研究院做學生的事。他說有一年夏天的晚上🩵,大家圍著梁啟超一起喝茶乘涼👩🏼💻📚,有個同學問梁先生⭕️📢:“您是個學者,怎麽就幹起政治了📵?還幹了一輩子🦥?”一句話引開了梁啟超的話匣子,就講起他是如何如何幹了政治等等,一講就講到了第二天天亮🫄🏼。我感覺那些材料太寶貴了🧙,要能記錄下來,該是多麽可貴的史料👩👦👦,於是就老慫恿謝先生寫回憶錄,可是他始終也沒寫。
謝國楨是喜歡玩樂的那種人,其他的一概不放在心上🪮,和他在一起總讓人覺得很開心⚂,又很放心,至少可以暫時忘掉一些苦惱。比如他一生好吃,牛棚裏經常大談特談什麽東西好吃🧑💼,我問他:“您吃了一輩子⚙️,到底哪頓吃得最好🤦🏿♂️?”他說:“啊呀,要說最好的🕓,就是1933年的那一次。”那年法國漢學家伯希和到中國來🧑🏼🎄,傅斯年是當時中研院史語所的所長,在北海仿膳請客,謝先生也參加了👮。那一頓吃得怎麽好呢?他說,仿膳是按照宮廷的方式,上的都是宮廷的菜,而且每上一道菜都換一道酒,喝不同的酒配不同的菜👱🏿,所以上了十幾道菜就換了十幾遍酒,怎麽怎麽好吃極了,說得眉飛色舞,讓我聽得也要流口水了🧑🏼🍳。後來我又問:“您說現在什麽東西最好吃?”他說西單商場裏有個峨嵋酒家,裏邊的幹燒魚最好。於是我說:“等什麽時候回了北京,我一定請您吃一次幹燒魚🚵🏿♂️。”果然😄🈶,後來回北京以後有一天他來看我🧑🏼🎄,我家離西單商場很近,就請他去峨嵋酒家吃了一頓幹燒魚。我倒沒覺得真就那麽好吃🚅,不過只要他喜歡就行🍮🏃🏻。
另外,現在一些人寫回憶錄也不大真實了,比如我看到一篇回憶錄,說“文革”開頭時候有一天命令謝國楨和顧頡剛去搬磚,兩個人年紀都很大了,而且謝先生又胖❎,行動特別不方便,但是謝國楨這個人很幽默🧬,一邊搬一邊說🏈:我們倆就像《空城計》裏掃城的老軍🥈🦝。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文革”最初的階段空氣非常緊張,隨便哪句話拿出來都可能成為罪狀,在那種壓力之下怎麽可能公開地講笑話?
謝國楨被抄家、被鬥過好幾次🧘🏼,都是莫名其妙的。有一次讓他抄大字報🕡,他抄錯了一個字,這在“文革”是很嚴重的問題,等於歪曲黨的政策,立刻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還到他家裏把謝師母也揪出來一起鬥。還有一次去抄他的家📦🥀,抄出兩個神主牌。一般舊社會家庭都有這種東西,用木頭雕的一個小閣子🈯️,裏邊放個牌位➿,前清時寫的是“天地君親師”👋🏿,到了民國改成“天地國親師”🏣,左右兩邊寫上祖先的名字,“先考╳╳”,“先妣╳╳”,放在正屋裏🍿,逢年過節都要磕頭祭拜👩🦳。這在過去是很普通的東西,抄謝先生家抄出兩個🔌,於是鬥他的時候就叫他一手舉一個站在主席臺上。因為當時我已經戴了反革命的帽子,所以坐在最後一排,旁邊就是工宣隊的領導👊🏼。謝國楨本來很胖,年紀又大了🧟♀️,還舉著這麽兩個東西🛕,晃晃悠悠的👨🏫,樣子確實很可笑👩🏿🍳。那個工宣隊的領導就用胳膊捂著臉,咯咯咯地悶笑個不停🧛🏼,這一點讓我很反感。你是工宣隊的領導,是不是認為應該這樣做💃🏽?如果應該💁🏼♂️,那麽這是一場嚴肅的階級鬥爭👨🏿🌾,有什麽可笑的?如果你認為就是要演滑稽劇🧑🏻🍼💁♀️,那你就是對“文化大革命”最大的侮辱,用這樣的人來領導一場大革命👰♂️,簡直是荒唐。所以我不禁想🧖🏽♂️,假如這就是我們工宣隊的水平,也許是不配實現偉大領袖的偉大理想的。
最後還有一件小事不得不說。鬥謝國楨的時候有一條罪狀,說他坐公共汽車不買票💅🏼,被售票員抓住了,於是工宣隊給他畫了一張畫,在一個大錢孔裏畫上他的頭🧜🏽,諷刺他一頭鉆到錢眼兒裏去了👉。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再說,偶爾忘記了,或者因為車上人多沒有買到票,都是情有可原🗓。1982年謝國楨去世,遺產有四萬塊錢🙅🏽♀️👨🏽🍼,大概比現在的八十萬都不止👆,謝國楨遺囑將四萬元遺產全部捐獻👩🏼🔰,據說他的女兒對此都不滿意。我不知道一個將畢生積蓄都捐給國家的人📜,怎麽會計較五分錢的車票🧏♂️?難道他是真的吝嗇👨🏼🎤?謝國楨從沒有辯解過。(何兆武 口述 文靖 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