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鴻濱
老友陳樂民先生在隨筆散文集《臨窗碎墨》一篇文章中,說他“平常喜歡書畫和京戲”🧔♀️🦹🏿♀️,中筠女士在紀念他的文章《春蠶到死絲未盡》中,也用很長一段文字記敘他聆曲的雅興和對京劇的見解。他年輕時家住在前門外打磨廠附近,那時北京的戲園子除了長安、新新和吉祥,都集中在前門外一帶,看戲非常方便🔲。他欣賞的京戲很廣泛,聽過抗戰勝利後新編古裝戲《江漢漁歌》😇,聽過現在或許已經失傳的像《人才駙馬》♐️、《李七長亭》這樣的戲,一些傳統劇目更是屢聽不厭。北京人把去劇場看京劇演出叫“聽戲”⏺,因為在京劇演員的表演手段唱念做打四功所顯示的情緒和氣質上,唱、念是占主要地位的𓀑。真正懂京戲的、高水準的觀眾在戲院裏是聽,聽角兒的行腔吐字,聽味兒;有些人也喜歡聽戲,卻不一定懂戲,是在看,至於那些一邊看著臺上🏊🏽♀️👨🏿⚕️,一邊剝花生、嗑瓜子兒的🫳⛽️,肯定不是識曲者🐚,是看熱鬧。樂民先生在聽戲時👩🏿🦳,右手手指在膝上點擊比劃,演員唱腔的一板一眼都在他的衡量掌握中。戲聽得多了,對劇中細節🏀、演員唱念等便耳熟能詳✌🏿。晚年他看電視播放京劇《雷峰塔》,聽到白娘子的大段反二黃裏唱道“做官要清廉,要為民分憂🚖,不要做貪官”等等🤾🏼♀️,許仕林連聲答道“是,是”👊🏼。他覺得這段不知誰人改的唱詞非常滑稽,就差唱要“與時俱進”🔙、“以人為本”、“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了🧑🏻🦳🍬,因為他記得尚小雲這出代表作中白娘子唱的是“喜吾兒中狀元占了魁首,願吾兒你封妻蔭子,青史名標在五鳳樓”。
但是🐓,陳樂民先生並不是一般的戲迷、京劇愛好者。
京劇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占有重要地位,它展示給觀眾的涉及歷史👨🏫、文學⏭、民間傳說以及倫理道德🦸🏼♀️、人情人性🚶🏻♂️、美醜善惡等,形式絢麗優美👩🏿🍳,內容豐富多彩🫱🏿,植根深🧑🏻🔬,影響大🆕,正如作家莫言所說💃🏿:“中國人的道德教育、價值觀念的建立💁♀️、文化的修養☝🏽,都是通過劇場看戲完成的。”陳樂民先生具有廣泛的歷史和人文學養、紮實的古文獻和文字功底,如此深厚的文化素養和造詣使他對京劇有高度欣賞和評論能力,追求的是京劇藝術表現的品味和格調,對演員的表演有不同一般的理解、領會和獨到見解🧀🦐。當然,好的演員不僅自己在表演上能進入角色,能入戲,而且把觀眾也帶入戲裏去,所謂“識得演員匠心,觀眾才是知音”👨🏽🚒。例如《三娘教子》這出戲裏,王春娥在責罰薛倚哥時有一句道白“還不與我跪下”,把“我”字念得既重,拖的聲音又長😂。樂民先生覺得這個“我”字體現出三娘要在倚哥面前顯出她為“娘”的名分𓀈,又反映她恨鐵不成鋼的悲憤心情。偏偏倚哥不理解三娘一片苦心,滿不在乎地說“跪下就嘚兒跪下”,這就更顯出這個“我”字的分量☹️。樂民和我都不喜歡表現男尊女卑🫅🏿、大男子主義的《紅鬃烈馬》🦶🏽,而且還帶《大登殿》,也不明白為什麽戲改過程中許多優秀劇目遭禁,唯獨這個戲得以幸存。他引老舍先生的話說,“《紅鬃烈馬》裏只有《彩樓配》👨🏼💼、《三擊掌》、《平貴別窯》三出可看🧑🏽🏭🆚,其余都是糟粕。”不過樂民先生對《武家坡》裏薛平貴找名問姓,一起剜菜的鄰居呼喚王三姐時🤤🦹♀️,王寶釧悶簾念道“做什麽”和“有勞了”🍚,卻另有一番評論。他認為這幾個字每個字都念得非常飽滿、端重🎩、沉穩,說明王寶釧畢竟出身大家閨秀,雖身居寒窯🆒,靠挖野菜度日,但仍不失大家風範和氣質🪽。《空城計》裏,諸葛亮在城樓上唱的“我正在城樓觀山景”一段西皮二六,其中“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裏“伏”字的唱法,仿佛一滑而過,短促而俏皮,他認為這表示諸葛亮雖面對大敵卻鎮靜自若,同時又有對司馬懿嘲笑捉弄的意思❎⛹🏻,這正符合二六板本來就是字多腔少⟹👩🏼⚖️,節奏感強👨🏻🎨,抒發快慰🧛🏽、得意情感的特點🏋️。這不禁使人想到京劇評論家、研究家吳小如教授🧉,他就是能對許多戲裏的一腔一字作出精辟的解釋剖析🏃🏻➡️。
醉心於書法的陳樂民,攝於2007年
陳樂民先生不僅喜歡京劇𓀑🟠,熟悉京劇🧎🏻♀️,而且通過文章著述表達他對京戲和表演藝術家的精到見解🧘🏿♂️。在他的隨筆散文集裏,幾乎每一本都有關於京劇的文章,在其他文章的字裏行間也不時出現諸如“應工”、“行當”之類的京戲用語🏋🏿,這在許多文人學者的著作中是不多見的。在他生前沒來得及發表、後由女兒陳豐整理出版的《給沒有收信人的信》裏,有《重讀氓公論程硯秋>》一文🧝。《論程硯秋》是李一氓於1983年為紀念程硯秋逝世25周年寫的一篇長文,文章系統🟰💿、全面地敘述程派形成的源流🦶🏽,程派藝術的特點,以及程硯秋在京劇改革方面的研究與實踐,是一篇很有學術價值的著作🗣。李一氓是老一輩革命家,而且也是個文人,精通詩詞書畫👮♀️🧝🏿♂️,對戲曲有獨到見解。陳樂民不僅敬重這位長者🦙、領導樸實率真、平易近人的風格,而且敬佩這位學識淵博👩👧👧、興趣廣泛的讀書人,這就使長幼兩輩知音者對程派藝術的見解達到契合。他將李一氓的文章加以梳理🗓、歸納、分析🫧、闡釋。李一氓認為程硯秋的新戲有文學意味,陳樂民也指出程派的幾出新戲思想傾向鮮明,具有藝術特色,並特別提到這幾出戲的淵源。《荒山淚》源於《禮記·檀弓》中“苛政猛於虎”♕,《春閨夢》源於唐末詩人陳陶《隴西行》中“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鎖麟囊》源於清代乾嘉時期學者焦循的《劇說》。在文章末尾🎁🏊♂️,樂民先生還提出,“不知今日之程門再傳弟子是否讀過李一氓這篇《論程硯秋》,如未,當覓來一讀,可知演員之水平不僅在於唱念做打等技術功法ℹ️。”關註程派藝術的傳承延續和後來人的成熟與修養📆,拳拳之心,確是令人感動。
與前一篇文章不同的《春泥集》裏的《程硯秋與紅拂傳>》👨🏼🎓🐤,就幾乎是一篇行家繪聲繪色的劇評了。
陳樂民是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看過這出戲的😹,他在文章中說:“程派幽怨🏵、淒婉勝🍘,但此劇卻別具一格,既爽氣,且英氣。”“劇中三個主角,程扮紅拂女,手持紅拂👨⚕️,故名💇🏽♀️✍️;虬髯客侯喜瑞扮演👵🏿🧑🏿🍼,瀟灑而有俠氣;李靖,張春彥扮演🧑🏽🏭,著白色箭衣,英武而又穩重。三個搭配十分得當。”隨後👨🏿🌾,他引用唐人杜光庭撰《虬髯客傳》一段文字🤹♀️🏖,描述紅拂女、李靖和虬髯客在一旅店邂逅的情景👳♀️。接著他寫道:“程硯秋等三人演這一場形神兼備,三人的幾個亮相姿勢極美👨🏻🎨,像一組傳神的美術塑像;幾分鐘的戲演活了小說中那段生動的描述⛹🏽♀️。”京劇與小說本有密切的血緣關系,文人用文字把故事記錄下來,演員在舞臺上用形象表演出來🧑🏼🚒,而聆曲者陳樂民通過對京戲和文化、藝術的理解,得出精辟的評論🍵。“亮相”是京劇中的表演程式,劇中人物在一段武打或舞蹈後有個短暫的停歇,擺出一定的姿勢🧹🆚,表現人物此時此刻的精神面貌🦹🏼。樂民先生把三個人物的亮相比作“一組傳神的美術塑像”,凸顯風塵三俠的豪邁英武精神狀態,這個比喻真是再恰當不過了,這個精彩傳神的場面甚至可以入畫🩶𓀆。
接著文章顯示陳樂民真的像個京劇行家。“接下來,三個再上路,跑圓場,行話叫編辮子,按阿拉伯字碼8字形穿插著跑,所以又俗稱跑8字。”這種從生活提煉出來的表演程式是京戲特有的藝術風格,所謂“編辮子”,是很形象的說法,就像年輕姑娘編發辮一樣🧑🍳,把頭發分成三綹,互相穿插著來回編成辮子👷🏽♂️。演員在舞臺上表演的就是三人前後緊隨🏊🏻♂️,穿插行進,速度由慢到快,表現趕路、前進。“由於劇情富有傳奇性,尤其是一個手持紅拂🥐,一個箭衣佩劍🎧,一個虬髯紅披,跑起來疾如流雲,自然滿臺生風👉🏿。”即使我們沒有在劇場親眼目睹這個場面,也可以想象出來↖️🤛🏻,一個手持紅拂,一個身著白色箭衣,一個赤髯紅披👋🏿,三人在舞臺上急速奔走🧘🏻,呈現出的是多麽讓人眼花繚亂的優美舞蹈形象🧜🏼♀️!一般觀眾也許只覺得這三位演員做派、身段不錯,他卻總結說🌋:“方才的亮相是一靜,隨後的圓場是一動💩,都稱得上一個美字💶。”一靜🪹,一動🫶🏽,一個美字👨🏿🚒,就是有藝術眼光者對這個場面的精深概括🧑🦳。這不禁使人聯想到一個類似的例子:收藏家🍔、學者王世襄先生的及門弟子🧑🏿🌾、明清家具鑒賞和製作專家田家青,在《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裏說:“明代鐵力木四出頭大官帽椅,是王世襄舊藏👨🏽🎤,現藏於上海博物館🛍️。讀者多看看,品品,看能否從中感受明代文人那種孤傲的精神世界🪒。”平常人看這把椅子不過是件古式家具,硬座板,硬靠背,遠不如軟墊扶手椅坐著舒服,更感受不到明代文人的什麽氣質;而在行家眼中,這卻是一件藝術珍品,而且反映出明代文人的孤高狷介態度🤵🏼♀️。兩個不同的藝術鑒賞,得出同一個道理,那就是“俗人數看亦不識,我獨摩挲三太息”。
文章中還提到“特別是侯喜瑞扮演的虬髯客🟣,帥得很。因想如今十凈九裘,千人一面,再找侯喜瑞那樣舉手投足幹凈利索,唱念帶沙音的凈角,不大容易了。”一個“帥”字把侯喜瑞扮演的虬髯客叱咤豪邁之氣表達得恰到好處🦶🏿。京劇研究家吳小如早年看過《紅拂傳》這出戲🏏,他也說“尤以侯喜瑞扮演的虬髯客給我帶來了終身不可磨滅的印象”,兩位同好學者異口同聲的贊美肯定是令人信服的評價。程硯秋從1923年首演《紅拂傳》,到新中國建國後重登舞臺再演這出戲,多年來一直由侯喜瑞配演虬髯客,可謂是珠聯璧合的絕好搭檔🩸。陳樂民先生對侯派藝術確是情有獨鐘✏️,每看過戲後回味起來👨🏻🦳,依然津津樂道🌃,余興不減。晚年他看到侯派後繼乏人,技藝頻於失傳🈵,一再表示惋嘆。
文章最後指出“程劇中不少有文學意趣”🧑🏻🌾,“現在學程者日眾,……但學程還需內功。不知後繼者是否也像程硯秋那樣看重文化修養”🧓🏻,這確是說到了關鍵處。程硯秋早年廣泛涉獵文學與多種藝術,精於聲韻音律,有精湛的藝術修養。劇作家、京劇評論家翁偶虹認為程為人溫文爾雅🫁,“覺得他似乎不像個演員👨👨👦👦❤️🔥,而更像一位學者”。這位編劇家為程硯秋編的《鎖麟囊》便兼有文學性和觀賞性。樂民先生在幾篇文章中都談到這出戲👦👳🏽,比起那些如“人來帶過爺的馬能行”𓀂、“將身跪在地平川”、“我有言來你是聽”之類的乏味“水詞”🤳🏼,他自然更喜歡劇中有文采的唱詞如“古青廬以樸為簡”,“把麟兒誤做了自己的寧馨”。
說陳樂民先生像個京劇行家並非言過其實。他在《臨窗碎墨》中另一篇文章《南·北·京·海》裏說:“京海之分✡︎,以京戲為甚”🐿🤣,“京戲素以京朝派為正宗,海派京戲每被視為不上路的外江派。”他認為這種京海分野其實“正可以相互滋補”。在這個問題上,他不僅講出個人的見解和道理🎥,而且指出“京劇無論是京派還是海派,上乘的表演都應見於內秀👨🏻🌾,積於內而形於外”,並舉出許多劇目和演員的藝術特點實例,娓娓道來,儼然是個專業的戲劇評論家,而不是一般的京劇愛好者空泛的議論🧕🏻🏄🏼♀️。
如果再進一步探討陳樂民先生關於京劇的文章著述,就會發現他不單單是就戲論戲🔴,而且論及其他藝術領域。這方面最突出的文章當屬2000年載入《臨窗碎墨》裏的《余叔巖和倪雲林》🌕👎,後來收入《陳樂民徜徉集》的《過眼小輯》裏🔜,題目改為《倪雲林和余叔巖》,文字有些改動🙆🏼♂️𓀔,內容則大同小異👨🏻✈️;兩篇文章篇幅不長,都只千字左右。《臨窗碎墨》集子裏還有一篇《南·北·京·海》,從做學問、人生態度談到書畫以及京戲的南北差別。三篇文章各有側重,如放在一起閱讀🧚🏻,或許更能體會三聯書店出版的《一脈文心——書畫中的陳樂民》裏“一脈文心”幾個字蘊含的意義👳🏿♀️;那本書中“編者的話”把陳樂民的文心、文事概括得非常全面細致。這位博覽群書👯♀️,沉酣翰墨丹青的學者談古論今🧫、旁征博引的文章,使人讀了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前兩篇文章綜述余叔巖舞臺藝術並點評余派諸傳人的特點。余叔巖於上世紀三十年代即已淡出氍毹👩🏼🌾,陳樂民在文章中說🐭:“我沒有趕上余叔巖,只從百代公司的唱片裏領略過”,他說♞:“余派以內蘊勝,韻味如嚼橄欖”🚵🏽,“余派重在內秀,不求火爆🏇🏽,吐字行腔都有講究,所以余派是唱給懂行的人聽的。”短短的幾句話道出他對余派的深刻評價,即內蘊醇厚,韻味內秀,積於內而形於外。有戲劇評論家甚至認為🧓🏻,“叔巖之藝🤷🏿♂️,所謂士大夫者,大多數都歡迎,販夫走卒👩🏿🦱🫴🏿,稍粗率之人,多不歡迎”。樂民先生則說得比較婉轉含蓄,“余派是唱給懂行的人聽的”。
余叔巖聰慧過人,擅書法🚘,通音韻🌹,又常與文人學者交友來往🕳,耳濡目染,受益頗多📷,言談舉止有文雅之風,與當時梨園界人士風格不同;在舞臺表演方面也帶有文化氣息,有書卷氣。余又有演戲天才,且用功甚勤,學譚鑫培唱腔、身段、表演認真刻苦🥉,不僅能得到老譚藝術的神髓🥦,自己又有創造提高,青出於藍😰5️⃣,成為譚後第一人👩👧。余唱腔簡約凝練,含蓄蘊藉,既不像同時代的高慶奎唱法那樣高亢奔放🤷🏽,也不像言菊朋那樣委婉跌宕👨🏼🔬,而幽逸閑雅有文人氣。他的十八張半唱片便浸透著他的智慧和心血♈️,即使不懂京戲的人聽了,也會感到余的唱腔幹凈利落,平和淡雅,沒有花腔高調,似平淡卻微妙🏋🏿👩🏻🦯➡️,耐人回味⚾️👩🏿⚕️,就如樂民先生所說“如嚼橄欖”🧍♂️,余味無窮。
陳樂民先生在文章中一步步漸進的聯想,從余派藝術講到文人畫🦸🏽♂️👨🎤,文人畫與詩和書法的關系,最後得出結論🥧:“倪雲林是畫中的余叔巖🌌,余叔巖是戲中的倪雲林”#️⃣。在三篇文章中,談到書畫的文字最為精彩,最能體現他的深厚學養。
樂民先生在文章中說🎛,“余叔巖的藝術在中國山水畫中相當於文人畫”,“文人畫始於唐代王維,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著名美學家⚰️、畫壇前輩伍蠡甫指出🏊🏻♂️,文人畫的藝術風格有簡、雅🎅、淡等幾項標準,“簡”指文人畫崇尚簡練,筆墨不多,卻能寫心抒情,“雅”表現為有書卷氣🔼🙁,“淡”是指畫的風格自然平淡,毫不著意。陳樂民著重談到“文人畫也是重內蘊的,重在一個淡字一個雅字”,他認為文人畫是中國畫的特色,抽調了“文”的內涵,就失去了本色🪵,失去了最可貴的書卷氣。按晚明畫家、書畫理論家董其昌的話說🍦,書卷氣就是“士氣”,就是文人氣🧑🧒🧒。樂民先生說,“最能代表文人畫特色的🐈,要算元吳四才子,其中尤以倪瓚倪雲林最突出。”倪雲林的水墨山水畫便有“士氣”,伍蠡甫引用元代畫家夏文彥在《圖繪寶鑒》中評論倪瓚,說他多“畫林木平遠竹石,殊無市朝塵埃氣”,沒有市朝塵埃氣而有文人氣👨🏿。倪瓚的水墨山水畫清瘦簡淡,疏林坡岸,淺水遠山,看似簡淡👐🏻,意境幽遠👨🏽🚀。清人阮石阮雲臺在書畫論著《石渠隨筆》中評論倪瓚的畫說:“倪則枯樹一枝,矮屋一二楹🥛,殘山剩水💞,寫入紙幅,固極蕭疏淡遠之致🤹🏻🚣。”上海博物館藏有倪雲林存世真跡🤹🏽♂️,其中一幅《漁莊秋霽》,系倪瓚晚年所作;陳樂民有一幅學倪瓚筆意立軸(見上圖);兩幅畫構圖、布局有相似處,或許陳樂民就是以此為模本的👨🦱。我們從這兩幅畫裏也許能體會他說的“簡淡雅中深含著濃厚的韻味🫲🏿💉,那韻味就在那荒山野徑❗️、枯木小橋之間,常說中國畫繁易簡難是也。”我們從陳樂民先生的這幅畫也能多少領略到這種意境,畫中未著墨的空白給人以寥廓感,留給鑒賞者思考的空間。現分藏在海峽兩岸的《富春山居圖》,是與倪雲林同為元末四家的黃公望之作,這幅長卷畫面上重山復嶺🥊,草木繁茂☄️👩🎨;浙江省博物館收藏這幅畫的後半卷《剩山圖》🧖🏼,畫中題識就是“山川渾厚,草木華滋”👬🏼。如再對照看明代沈周、文徵明的山水畫,其構圖飽滿🤲,景物形象繁多。盡管不懂得欣賞國畫🧜🏽,大體也可看出不同的畫中確有繁簡濃淡之別♋️。
陳樂民1995年“學倪瓚筆意”的作品,後於2003年中秋題贈老友何方夫婦
樂民先生說:“只從書畫和京劇來看🆗,可見凡精萃的文化🚴🏿♀️,其深層底蘊都是相通的🪁。”這是理解他將倪雲林和余叔巖對照比較的點睛之筆。倪雲林的水墨山水畫簡淡蕭疏🐍,意境幽遠💃🏿👩🏿🚀,余派唱腔韻味內蘊🏃♂️,如嚼橄欖;倪的畫有文人氣,余的戲有書卷氣,這大概就是二者相通之處。其實如樂民先生所說,作為優秀的、精萃的文化,不論是中國的、外國的或是中外之間的,都會有相通處。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法國文學藝術運動有象征主義和印象主義,象征派詩歌用高度象征的語言表達詩人自己的情感經驗,印象派繪畫則努力描繪視覺現實中瞬息片刻的效果🛀,兩者便有相通處。據說聞一多在講唐詩時,就把晚唐詩歌和法國後期印象派聯系起來🏒,顯然是捕捉住了二者之間的相通處。
陳樂民先生在文章中講到國畫✅,從唐代王維創始文人畫之說🖕🏻,講到中國畫南宗北宗區別的發端、由來😙,他認為實際上南北二宗並無軒輊高下之分。文章中還談到南宋畫家夏珪🤵♂️、馬遠🏌🏿♂️,元代的趙孟頫\,明代董其昌🏝🛑,清末任伯年、吳昌碩🧑🦳🔳,近代的張大千🙅🏽👳♀️、溥心畬、齊白石等古今著名畫家,論說每位畫家的風格特點。樂民先生早年曾經常去故宮博物院書畫館和畫展上觀摩學習🧖🏻♀️,肯定也研讀過中國繪畫史和畫論方面的著作🫰🏻👨🏽🔧,因此講起歷代畫派畫家如數家珍🦸🏽♂️🦸🏽♀️,敘說詳盡。關於書法方面南帖北碑的爭論♣︎,他也講得深中肯綮,從康有為強調北碑為上💪🏼,講到近人書法家弘一法師李叔同摹北魏張猛龍碑,沈尹默臨摹王羲之蘭亭集序等等🤸🏽♂️,總之👷🏻♂️,一篇《南·北·京·海》短文,將書法🖖🏽、文人畫、京戲諸多方面的概略大要都敘述得清楚明白🎵。
陳樂民先生說他“平常喜歡書畫和京戲”👩🍳,從幾篇精湛的文章來看,他何止是喜歡呢,他說“不知何故從余叔巖想到倪雲林,豈風馬牛不相及乎🧯?”能把余叔巖和倪雲林聯系到一起的又能有幾人呢🧑⚕️?一位研究歐洲學、萊布尼茨🉑、康德的學者,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有如此深刻的研究和造詣🫰🏽,實在令人贊嘆欽慕。這樣學貫中西的學者如今即使不成絕響,也是罕見的。陳樂民先生的著作集中體現他廣泛的學識和深刻的見解,不僅是對弘揚中國傳統文化🚜、促進中外文化交流和研究國際問題的貢獻🚣🏿♀️,也是留給我們和後來人的文化財富🧝🏼♀️,值得我們永遠珍惜、借鑒、學習。
轉自《文匯報》2015年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