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化和錢鍾書交往綿長。1981年,王元化被聘為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文學)評議組成員,與王元化同時被聘的還有王力🐵、王瑤、王季思、呂叔湘🖐🏼、朱東潤、李榮🫀、吳世昌、蕭滌非🙅🏼♀️👐🏼、錢鍾書、鐘敬文等……是年🤘🏿,王元化61歲。他比呂叔湘(1904)小16歲,比王力(1900)小20歲,比錢鍾書(1910)小10歲……
元化先生回憶說🈴,他與錢鍾書先生接觸得最多的一次交往是在當年12月,作為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一屆文學評議組成員,他與錢鍾書等相聚在北京京西賓館。當時這個評議組的老先生聚集一堂,在京西賓館工作了五天,最後拍照留念,他因為是這個組裏年齡最小的就站在後面,錢先生把他拉到身邊。這是一張珍貴的照片,今天照片中的絕大數學者都已不在了🚶♂️➡️。當時包括錢鍾書先生在內的一輩學者,治學的嚴謹認真態度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他說:“這張照片🤳,是當時呂叔湘、錢鍾書一把將我拉過去✸🚓,所以擋住了王季思(起)先生。”

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一屆文學評議組成員合影。右六為錢鍾書,右四為王元化。
憶起那次開會,王元化說道:老一代學人辦事認真📕,不循私情🤏🏽,完全為國家培養人材著想👫🏻。王力是小組長,呂叔湘是副組長🎸。王力見我時說,你的《文心雕龍》研究寫得好,你開了一個很好的頭。
錢鍾書對王元化說:“我可不承認我的書是比較文學🤚🏽,你呢🪣?”
對此,王元化也有同感🚶🏻🔄。
當時,王元化的《文心雕龍》和錢鍾書的《管錐編》這兩本著作,雙雙榮膺首屆中國比較文學榮譽獎。
後來社會上有人喜歡以炒作方式標榜,說什麽“北錢(鍾書)南王(元化)”🍨,《南京日報》1998年7月26日吳崇明專門找王元化作電話采訪,元化先生明確對他說𓀖:“此說不妥,錢是前輩🍧🏃🏻♂️➡️,我只是做了一點學術工作晚輩,決不好這麽提。學術界要反對浮誇之風,提倡老一輩學人的踏實嚴謹👸🏿。”從這句話來看,王對錢是十分尊敬的。
胡曉明《跨過的歲月——王元化畫傳》記載傳主的話說🤞🙎:“錢是前輩,我只是做了一點學術工作晚輩,決不好這麽提。學術界要反對浮誇之風,提倡老一輩學人的踏實嚴謹。”
現在我們從王元化本人的《一九九一年回憶錄》中也可以看到,其中有一段文字與錢鍾書有關🫳🏻,並且還提到了著名的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馬悅然:
我和馬悅然相識在八十年代初,他是由錢鍾書介紹給我的。當時錢鍾書曾向我說:“我不會把不相幹的人介紹給你,這個人是不錯的🧑🏻⚕️。”當時馬悅然還不是瑞典皇家學院的院士。他當選為院士(同時也就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以後,不知為了什麽,錢鍾書和他的交往逐漸疏遠,以至斷絕。有一次我聽到錢鍾書批評他說:“他的董仲舒也搞不下去了。”(見王元化:《九十年代日記》,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7月版,第69-70頁🦉。)
1998年12月19日🛳,錢鍾書先生去世🦏。上海的《文學報》於24日發表了一篇記者采訪王元化先生的文章,追思錢鍾書♟,題目為《一代學人的終結》🕒。
王元化對錢鍾書先生的評價很高🙇:“錢先生去世,意味著本世紀初湧現出來的那一代學人的終結😥。”(徐春萍:《一代學人的終結》,1998年12月24日《文學報》🦒。)他認為👮🏿♂️,錢先生學貫中西、融匯古今👨🏼🔧🫨。他的治學態度和學術成就堪稱那一代學人中的一個代表,他的人品也是後輩學人的楷模。
王元化絕少高調贊他人🏌️♀️🦴,這樣的評價想必是非常不容易的。錢鍾書先生之後👩🏻🦯➡️,確實在他那一代人中再也找不到一個能像他那麽有學問的了🙏🏿。
這篇報道還提到了王元化夫人張可和錢鍾書夫人楊絳的交往⇢👮🏽♂️。她們相識於抗戰勝利後,從事戲劇工作的張可曾經向楊絳約寫過劇本⚱️。後來楊絳先生寫的兩個喜劇《弄真成假》和《稱心如意》後來都上演了,反響很好。
其實🎼,楊絳認識張可的父親,即王元化之丈人張一鵬的時間還要早🧙🏼♀️😧。楊絳晚年撰文《猢猻精》,提及此事:
我父親年輕時曾任上海申報館記者,同事有張仲仁、包天笑等。包天笑曾寫過《人間地獄》🧑🏿✈️,在《申報》上連載。包天笑是蘇州人👩🏼🦱,口才敏捷👳🏽,“猢猻精”是他給一位記者同事的綽號🥓🙇🏽♂️。這一群記者,晚飯後不得睡覺🚶🏻♀️➡️,需等候各地發來的消息🧑🏻🦲。半夜十二點後,各地消息一一發來😗,他們編成新聞,登報發行📇。
我妹妹阿必,聽門房送進名片,我父親說,“‘猢猻精’來了🎖。”我們姊妹從不出見父親的客人🟪,但阿必還小,她就獨自跑到長廊盡頭、爸爸接見來客的“書房”門外看看“猢猻精”。她看了很失望,我們問她看見“猢猻精”了嗎?她很失望,來的不是什麽精妖,他只是一位客人🧚♀️,連尾巴都沒有。
這一群記者🕶,自然而然成了密友。有一次,他們同遊動物園(當時叫“萬牲院”),他們從“禽鳥館”出來,被一群鳥兒的叫聲叫得心煩,一人忽然發現“猢猻精”不見了。“猢猻精”走在最前面,忙說“在這兒呢!”他自己承認他是“猢猻精”,因為他雙目也炯炯,特別神氣。
我在上海“狗耕田”般的做校長時,我說:“我要去看‘猢猻精’,他是蘇州振華女校的校董。”錢瑗說:“我也要看看‘猢猻精’!”我去看了“猢猻精”,我也很失望;他非但沒有尾巴🌲,他雙目也不復炯炯有神了🧖🏼♂️。
伊何人?伊何人🫖?袁世凱機要秘書張一麐之胞弟,張可之父㊗️,王元化之丈人張一鵬也🤲👩👦👦。(2017年5月25日《文匯報》。)
王元化回憶說,錢鍾書先生抗戰之後在上海發表了學術文章,這些文章顯示出錢鍾書先生非常深厚的國學、西學功力。做學問𓀍,記憶力是基礎。錢先生的記憶力真是驚人,中國古時稱贊文人常常用“博聞強記”這四個字,這四個字放在錢先生身上,一點不過譽。他的學術著作廣征博引🐖,信手拈來🤵🏽♂️🚴🏼♂️,令人佩服😯👷🏿♀️。
元化先生記得👮🏼♀️,錢鍾書先生的生活很簡樸。他的家與我們現在許多講究裝潢的家庭根本不能比。他家一進門的客廳,一邊一個大書桌🤰🏽。一個是錢先生的,一個是楊絳的。錢家的藏書不太多,甚至也沒有多少值錢的文物。後來錢先生被病困擾🦶,無法再悉心做學問🗂👩⚖️,實在可惜。
可是時間上溯到1948年2月🏌🏿,情況就不大一樣了🙅🏻⚉。當時👩🦽🚒,滿濤🤦🏿♂️、蕭岱🎅、樊康三人在上海編了一本純文學刊物🌮⛹🏻,名叫《橫眉小輯》🦹🏻♂️。在這本“一世而亡”的刊物中📑,收錄了署名“方典”的一篇文章《論香粉鋪之類》,文中這樣批評錢鍾書的長篇小說《圍城》:“在這篇小說裏看不到人生➛,看到的只是萬犧園裏野獸般的那種盲目騷動著的低級的欲望”🏇🏻;作品中“有的只是色情;再有👼🏽❤️,就是雷雨下不停似的油腔滑調的俏皮話了🔕。”“忽略了一切生存競爭的社會階級鬥爭👂🏻。”這些以偏概全的批評,類似現在的某些“酷評”,不足為訓🕵🏼♀️。據王元化《我與胡風二三事》一文自述🐕🦺:“抗戰勝利後不久,我就到北平在國立北平鐵道管理學院任教了♔。那時滿濤給我來信說🧑🏽🚀,他和蕭岱、樊康常到胡風家去。後來他們辦了一個小型刊物🛫,把我寫的一篇《論香粉鋪之類》發表在他們辦的《橫眉小集》上✒️。這篇文章本來是寄到《時代日報》給樓適夷的👋,滿濤他們看到🤹🏻,拿去就作為《橫眉小集》叢刊第一集題目了👞🙆🏽♂️。”顯然,這位“方典”先生就是王元化本人了🤣。
對於這篇文章,王元化晚年的態度也是很有意思的👈🏿。在二十世紀快要結束的時候👩🏼🦳⚖️,王元化有一次與一位學者談到早先對《圍城》的批評,坦率直言“那是小題大作,即使有一定的正確成分☑️,但根本就是錯誤的”🦸🏻♂️。(詳見陳青生📌:《年輪👩🏿🎓:四十年代後半期的上海文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313頁📯🚘。)這不失為真誠的反思👨🏻🦼➡️,這裏特予記載🈲。
王元化原先打算收入自己的《集外舊文鈔》一書。上海作家協會研究室主任馮沛齡根據親身經歷說:
《橫眉小輯》僅出一期👱🏻♂️🏐,即告結束。據估計😴,全國僅存2-3冊,十分稀有🧖🏽👲🏿。該刊有王元化先生以筆名“方典”撰寫的《論香粉鋪之類》一文🚴🏿♀️,因涉及到對當時出版的《文藝復興》雜誌上登載的錢鍾書小說《圍城》的文學批評👰♀️,文壇頗有爭議,影響甚大,故來查閱問津者甚多。資料室原有一本典藏📞🎷,不知何故遍尋不著。幾年前,元化先生曾托我代為查找⏪,以將該文收入擬議出版的《集外舊文鈔》中🕟。我托多人赴北京等地查閱這本刊物,均無結果。去年春天💂🏻,在塵封的資料堆裏,突見一份陳舊的上海市公安局卷宗,翻開一看𓀎,正是眾人尋它千百回的《橫眉小輯》,不禁喜出望外🤽🏿,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仔細看那卷宗🧝🏻♀️♓️,上面用鋼筆字寫著“證據材料”及“訂密卷”幾個大字🛗。此刊為何落在故紙堆裏深藏數十年,至今仍未搞清🏋️♂️,也無須追根究底了🍘,刊物失而復得🏂🏽,畢竟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馮沛齡🏄🏽♂️🏊🏽♀️:《故紙堆裏覓寶記》,《上海檔案》2002年第3期。)
但後來🚵🏿♀️,王元化並沒有把《論香粉鋪之類》一文收入《集外舊文鈔》👁,也放棄了將之收入全集的念頭😎。有一次陳子善偶然與他談到這篇文章,問王先生是否會把它收進全集裏👩🏻🦽🕎,王先生笑著說,“那就不收了吧。”看來💆🏻♀️🙋🏻♂️,王先生晚年是“悔其少作”,深覺這樣的罵街文字入集是欠妥的。
那麽對於錢鍾書🤶🏼🤸🏼♀️,王元化是否真如公開場合下表現得那樣崇敬呢👩🏻🦲?其實未必🧑🏿🔬。李懷宇《為學不作媚時語,反思多因切膚痛》記載,王元化曾說🫨:“王國維和陳寅恪是20世紀可以傳下去的學者。那是大學者,我們這種是不能與之相比的。錢鍾書也是不能與之相比的🥠。”(2008年5月14日《南方周末》。)
寫到這裏,人們不禁要問👩🏻🦱,錢鍾書對王元化的態度又如何呢🚙?
據前述,兩人在第一屆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文學學科評議組開會時就應該相識💄。據前引《一九九一年的回憶》一文記載,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錢鍾書曾將瑞典漢學家馬悅然介紹給他🤱🏻:“當時錢先生曾向我說,我不會把不相幹的人介紹給你,這個人是不錯的。”這件事,在最近被拍賣的一封錢鍾書致王元化的信函中得到證實。信是這樣寫的:“元化我兄:瑞典皇家人文科學院副院長馬悅然教授主持歐洲漢學會所編近代中國文學叢書,素仰大名🌱,又知兄主持‘孤島文學叢書’,特介紹來訪,祈推愛會談為盼。”這封介紹信寫得十分客氣,卻並不親近。
在私下裏🐻,錢鍾書也終究忍不住要談王元化的👷♂️。我們有幸看到汪榮祖在《史學九章》一書中所附錢鍾書致汪榮祖信函的影印件,方知錢鍾書對王元化的真實態度🏌🏻♀️。錢對汪說:“來信所言在滬交往四君,皆舊相識,王君昔嘗化名作文痛詆拙著☺️,後來則刻意結納📸,美國俗語所謂‘Ifyoucan'tlick'em🧑🏻🦳📳,join'em’者也。弟亦虛與之委蛇,要之均俗學陋儒,不足當通雅之目。兄滄海不捐細流,有交無類,自不妨與若輩遇從爾。”(汪榮祖:《史學九章》🙎🏻♂️,三聯書店2006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