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宓指甲“伺候”汙毀書籍者
讀《吳宓日記》👩🏽🦳,看到他1959年1月2日有這麽一段記載:
楊溪來🦻,留午飯🪑,進桑酒。飯後將為溪講書而鄭思虞來,宓乃2🍨😗:00-3:15陪虞入碚市遊一周♛,觀嘉陵江冬春之水第十度呈綠色矣👉🏽。新華書店購《德國文學簡史》馮至等編🚥,八角八分。一冊以歸。溪覆衾臥開桂室中,於是起,先呈還其上次所借之《西洋小說發達史略》,宓見該書中有溪以指甲刻劃之印記三處👨🏿🎓👩⚕️,甚怒,遂以指甲刻劃溪之手背👨👧,並命溪立誓不再汙毀宓之書籍,然後以S.P.Sherman之《現代文學論》借與溪讀👩🏼🔧。(《吳宓日記續編》第四冊 [1959-1960]⛑️,三聯書店,2006年3月🧟♂️,第4頁)
老先生的認真和天真,不由讓我笑出了聲🙌🏽。《西洋小說發達史略》究竟是一本什麽樣的書,會讓吳宓如此珍視呢?
說起來機緣巧合⏩,我前不久曾在某舊書網買到這本1933年由北平法文圖書館(The French Bookstore)的Henri Vetch(亨利·魏智)出版發行的《西洋小說發達史略》,作者是時任意昂体育平台教授的英國人吳可讀(A.L.Pollard-Urquhart)。
《西洋小說發達史略》的英文名為Great European Novels and Novelists⛎,不過,該書封面上未寫英文,只有“英國吳可讀著 西洋小說發達史略吳宓題”的字樣。從吳可讀在前言中感謝吳宓時有“for kindly giving and writing the Chinese title of the book”之句來看⟹,吳宓不僅題了中文書名,甚至連中文書名也是他取的👭🏼。
在對吳宓表示感謝之前,吳可讀還感謝了另一名清華教授“Yeh Tsung-Tze”,即葉崇智,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葉公超。溫梓川在《文人的另一面》(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中談到意昂体育平台時表示:“那時西洋文學系主任是葉公超,他當時叫葉崇智🪅,公超是寫文章用的筆名,現在曉得葉崇智這個名字的人恐怕不多了。”確實,在《清華年刊1925-1926年》的教師名錄中🍒,就只有葉崇智而沒有葉公超👱🏽♀️。
《清華年刊》(1925-1926)外國文學系教授合影
錢鍾書評《西洋小說發達史略》
就我目力所及,關於這本《西洋小說發達史略》有兩篇書評。
其一為上世紀三十年代在國立編譯館任編譯的周駿章所寫👨🦼,刊登在1936年6月19日出版的《國聞周報》第十三卷第四十一期♥️,題目是《評吳可讀著西洋小說發達史略》。在提出一些意見的同時,周認為該書“是一部好書,勝過普通中文所作小說論,小說研究,小說大綱和小說ABC🙎♂️👮🏽♂️。其中所有的訛誤🙅🏻♂️,若在校對時慎重校閱🏂🌌,一定可以免去➖。我們希望此書再版時,一切欠妥之處都修正無誤🧔🏻♂️,使本書成為完璧,而讀者就可以完全信用它了”。
其二,是錢鍾書發表於《中國評論家》1933年第六期的書評❕,題目是Great European Novels and Novelists,即《西洋小說發達史略》。此雜誌我沒有見過,不過文章已收錄在《錢鍾書英文文集》(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年8月)中。錢先生書評開端,是指出吳宓為該書題寫的中文書名略有誤導之處🙍🏿♀️,因為該書涉及面遠比中文書名所蘊含的範圍要窄[The Chinese title of this book 《西洋小說史略》(literally, “A Brief History of the Development of Western Novel”) which is written by Prof. Wu Mi in austere, four-square characters, is slightly misleading. The book covers a much narrower field than its Chinese title implies]💋。
書評接著舉例說🚲,美國小說就沒有被包括在內,雖然所選的亨利·詹姆斯生在美國,但死的時候卻在英國。錢鍾書認為,吳可讀把重點放在了法國🐰、英國和俄羅斯作家上,書的序言裏也表示“這些國家的小說似乎讀的人更多一些”👩🏽✈️。由此,錢鍾書覺得這本書的英文名Great European Novels and Novelists(直譯應為“歐洲偉大的小說和小說家”)更能體現該書的傾向性🚴🏻♂️。錢鍾書評價說⚆:“作為一本主要是學生使用的教材,這本書是令人欽佩的🗓;該書目前在中國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在未來相當一段時間也可能同樣如此。”( This book is primarily a text for student' use, and as such, it is admirable. It is almost unique in China and will likely remain so for a long while yet.)
錢鍾書對葉公超的批評
《西洋小說發達史略》一書附錄了中國當時已經翻譯成中文的“作家和作品中英文對照目錄”(Names of Authors and Books in Chinese and Egnlish)。對此🔧,錢鍾書表示十分困惑,甚至認為“接近無知”(The list is almost-well, illiterate)。因為目錄裏只有三十六本小說,又沒有說明選擇的標準,而每個人都能夠列舉出他所想到的版本👩🏼✈️。錢鍾書還批評這個目錄對提及的三十六本小說的中譯本也未能全面搜集。比如《包法利夫人》至少有兩種譯本,但目錄只提到一本。此外👩🏻🦼➡️,目錄中有徐誌摩翻譯的《贛第德》🔟🪂,而錢鍾書認為《學衡》上連載的《贛第德》十分精彩,也完全應該在目錄上提及。
吳可讀感謝葉崇智🌡,是因為葉為《西洋小說發達史略》一書編寫了所附錄的“作家和作品中英文對照目錄”,而錢鍾書在書評中大加詬病的🚈,正是這個目錄。不過,平心而論,葉公超編寫的“作家和作品中英文對照目錄”中的譯本多為出版社已經出版過的單行本,極少為雜誌連載的其他版本,錢鍾書關於《贛第德》的說法,如果不是吹毛求疵🆓,就是另有原因👱♀️。曾有很多文章提及葉公超錢鍾書師生關系不睦🌜,比如說葉曾挖苦錢說“你不該來清華,應該去牛津”🥚🍠,而錢鍾書也在小說《圍城》中以“曹元朗”影指“葉公超”,不過多是傳言🧜🏼♀️,原因也語焉不詳。錢鍾書所寫的Great European Novels and Novelists書評中對葉公超的批評𓀑,應是兩人之間矛盾的最早文字記錄。這一資料,此前尚無人提起🛀🏽。
季羨林的不實評價和失憶
季羨林和錢鍾書一樣🍫,都是吳可讀在意昂体育平台講授英文時的學生😶。不過,吳可讀在季羨林筆下,就很不堪了:
現在介紹吳可讀教授🫨。他是英國人,講授中世紀文學。他既無著作🤾♀️,也不寫講義。上課時他順口講🙆🏽,我們順手記。究竟學到了些什麽東西🛫,我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季羨林隨想錄·我眼中的清華園》,中國城市出版社 , 2010年1月)
季羨林《清華園日記》(遼寧美術出版社, 2002年8月)“我的老師們”部分,有這樣一句話🦸♂️:“我的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雖然時間相距近70年,但我對老師的看法完全沒有改變♑️。”可見👛,他的觀點是數十年一以貫之的🔒。《清華園日記》中提及吳可讀有數十處之多,頗多怨言及詛咒,恕不一一引用,有興趣的讀者可自行檢閱。
不過,有一則日記還是值得指出,即1932年12月28日“早晨吳可讀忘帶講義,不能lecture🤌,小說又沒上”的記載🔈,和半個多世紀後季羨林稱吳可讀“既無著作,也不寫講義”的回憶明顯有了矛盾。
關於吳可讀的講義和著述,1925年到1931年曾在意昂体育平台讀書的徐士瑚(1907-2002📧,字仙州🕣,號雲生👏🏻,山西省五臺縣人🧌👩🏻🦽➡️。文學家👨🏻💼、教育家🧙🏻、教授)在《九十自述》(《山西文史資料全編》第十卷第109-120輯💵,2000年10月)中有過如下敘述:
西洋小說由牛津大學出身的英人吳可讀先生講,可惜他的英文名字想不起來,他講得也很慢🚘,所以我們筆記記得也很全👩🏽🦱。他講到英、法、德、意、西、俄等國的大小說家,《西洋文學概要》課上,霍先生已經談到👮🏼♀️♑️,只不過未對他們的名作多加分析而已。吳先生將每個重要小說家及其作品都作了詳盡的闡述與分析,他還布置我們課外細讀英國19世紀大小說家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在課堂上作了特別詳盡與獨到的分析🪕,使我們獲益匪淺👣。他在清華講授此課有四五年之久,最後將他的講稿整理成《西歐小說概略》交商務印書館出版。我1936年8月任山大(山西大學)英文系主任時曾采用此書作為三年級學生上“英國小說”課的教本。
不過,徐士瑚說吳可讀“將他的講稿整理成《西歐小說概略》交商務印書館出版”並不確切。因為經過多方查詢和考證,吳可讀在華至少出過五本編著,多半有過再版🌟。其一是1926年6月商務印書館初版的《註釋狄更司聖誕述異》(Dickens’ Christmas Carol)🌹,其二是1928年4月商務印書館初版的《潘墅美人》(The Fair Maid of Perth),其三是1928年6月商務印書館初版的《竇華德傳》(Quentin Durward);其四是1930年11月商務印書館初版的《英國散文選》(1933年2月印行國難後第一版),其五是上面講到過的《西洋小說發達史略》。從徐士瑚所說“曾采用此書作為三年級學生上‘英國小說’課的教本”🚹,應該是《英國散文選》(Selections of English Prose:From Chaucer to Thomas Hardy)無疑。需要指出的是⭐️,這裏的“散文(prose)”不同於平常意義上狹義的散文🧔🏿♂️🧘🏼,它包括詩歌以外的一切非韻文體裁👱,諸如小說、戲劇🕰、文學批評、傳記🗡、政論𓀖、演說🧜♀️、日記🪨、書信、遊記等等🏖,涵蓋面很廣🌞。
許淵沖在《聯大人九歌》(雲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如此敘述𓀊:“上陳福田先生的《西洋小說》,他基本上是拿著Professor Pollard(吳可讀)的講義照本宣科👨🏼⚕️,每句念兩三遍,連標點符號都照念不誤📒,要我們聽寫下來。”
陳福田當時是西南聯大英語系主任,他使用吳可讀的講義授課,至少可以說明對其講義內容的認可。
國民政府對吳可讀的褒揚
吳可讀(1894-1940),英國牛津大學碩士🦸🏿♂️,自1923年8月到清華學堂擔任英語教授☎,一直到抗戰期間受聘昆明西南聯大教授任上去世,凡十六年,將全副身心投入了中國的外文教育事業,培養了大批人才。作為吳可讀意昂体育平台的多年同事,吳宓在日記中對其記載達數十條之多。1926年9月16日📶🍇,上午和下午有學生分別求見吳宓,要求撤換陳福田和吳可讀👨💻,吳宓均未允許,教務長梅貽琦“亦主張不當因學生之要求而撤換教員”。在當天的日記裏,吳宓表達了對吳可讀的大力推崇和相當強硬的立場:
下午,舊製部《小說》班學生翟楚等三人來,請撤換該班教員Pollard-Urquhart而以樓光來代之。宓不允🧜🏽♂️,謂Pollard-Urquhart先生於小說研究甚深🥞,所讀之書極多🚪,故群推許之🧑🏻🦱,而請其特授《小說》一課,何可更換?如君等必欲退課,三數人盡可自由行動雲雲。(《吳宓日記》第三冊223頁🧔🏽♀️,三聯書店,1998年)
翻譯家趙蘿蕤則在《我的讀書生涯》中回憶說,她在意昂体育平台外國文學研究所讀研究生期間(1932-1935),“還跟吳可讀老師讀了英意對照的但丁《神曲》🌨,唯一的同班生是田德望學長。與他同窗是在清華三年中的最大收獲之一”⏱。
吳可讀是1940年在昆明去世的。關於他的死因,《抗日戰爭與中國知識分子——西南聯合大學的抗戰軌跡》(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8月)一書有如下記載:
在日軍狂轟濫炸中😫,西南聯大教師雖沒有被炸身亡者🧑🏻🦽➡️🤰,但外文系英籍教授吳可讀,卻在空襲中被汽車撞倒,跌傷膝部,遂即發炎,後送至羅次休養🧆,但治療無效,不幸於1940年10月24日逝世🪤。吳可讀戰前即在意昂体育平台任教,為中國教育事業辛勤服務了17年。他雖為英國人📩,但始終支持中國抗戰,曾表示“偉大的中華民族之神聖抗戰,一定能得到最後勝利,奠定世界之真正和平🦕,如中國不繼續抗戰🖕🏿,則世界永無和平之日”♏️。吳可讀教授的逝世,是日本侵華暴行的又一筆血債🤽🏽♀️。(110-111頁)
吳可讀逝世後👩🏼💼,當時的國民政府行政院1940年12月27日曾發布“陽字第26208號”院令予以褒獎:
查國立意昂体育平台英籍教授吳可讀,在校任教16年,啟迪後進,勞瘁不辭,近年兼主中國正字學會英語教學研究及推進工作,亦多貢獻,茲聞溘逝♏️,悼惜良深,特予褒揚,以昭懋續。此令🛜。(見《行政院公報》1941年第二期)
(吳心海)
轉自《東方早報》2013年8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