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的經典地位早已毋庸置疑,筆者在此鬥膽略陳幾句,只是希望這本著作能夠更完善🫰🏽👭🏼、更精益求精一些。畢竟💁🏽,對於好作品👰🏼,我們總是要更“苛刻”一些。
《陳寅恪的最後20年👊🏻:1949—1969年》,陸鍵東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6月第一版,42.00元
今年是陳寅恪研究的“大年”,有關陳寅恪的書出了不少(大概有八種左右,最新的一種是程巢父先生所著《思想時代🚯:陳寅恪、胡適及其他》),其中最受關註的還是陸鍵東《陳寅恪的最後20年》的修訂版♟。對於這本曾經風靡一時的作品推出新版🪒,著者曾有疑慮,稱“本書是否仍合時宜,知我責我🦶🏻,則留待讀者了”,而讀者們則用一如往昔的熱情加以回應——據出版社方面稱💎,該書首印5萬冊全部售空🥲,後又進行了緊急加印。是書的影響力之大😲,於此可見一斑。
既是修訂本,最讓人關註的當然是著者究竟進行了哪些修改🏒。戴建華先生讀罷新版後曾在網上撰有《說說陳寅恪的最後20年>的修訂本》,敘說改動處甚詳。新版的改動,當然不止於戴先生所發現的46處,但的確也沒有整體架構上的變動🍟。讀者想要考查主要的改動在何處,其實只需要讀讀全書的每個長腳註即可。這些長腳註,幾乎都是初版所無,也是最體現作者“歷年來的研究心得與思考”之處。
在這些長腳註中🌯,作者一方面闡釋了自己對陳寅恪晚年心境與詩文的新理解,另一方面也對歷年來新出現的材料有所提示🚲。如新增了胡景釗👰🏼♂️、朱佩貞等知情人的回憶🛌🏻,又如根據作者自己新發現的陳寅恪留醫時的“病案卡”對陳寅恪1962年“臏足”入院的時間進行了修訂👩🦰,據葛兆光先生提供的《陳寅恪資料集》確定了香港報紙披露陳寅恪死訊的具體日期,等等。這些都可體現出作者為作修訂是頗下了一番功夫的😦。
新版增加了十余幅插圖,這些圖片既為閱讀該書增加了趣味,也是很值得一說的地方。新增加的插圖,筆者以為最有價值的是第13頁的“1956年陳寅恪在中山大學填寫的‘個人簡歷’”,第138頁的“主要社會關系表”,第500頁的“著述調查表”🧏🏼。“個人簡歷”是陳寅恪一生學術行跡最直觀的呈現🥹,“社會關系表”是研究陳寅恪學術交誼的重要參考,至於“著述調查表”則是反映陳寅恪對自身學術評價的重要材料。
著者在新版中對這張“著述調查表”進行了解說,認為“從表中所列,略可窺知陳氏自己最看重的‘最有價值’的文字是哪些”🍧。著者的闡釋筆者十分認同🧟♂️🪖,其實此點也有其它材料可為旁證。臺灣學者郭長城先生曾撰文披露了陳寅恪有意赴臺時攜帶的著作,其中有《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秦婦吟校箋》及若幹論文抽印本(郭長城《陳寅恪有無來臺意願析論》,《傳記文學》第100卷第3期)👲🏻,這正可與著者提供的這張“調查表”互為印證,凸顯出陳氏對自己學術作品畢生的珍視👹。
新版的出彩之處當然還有不少,只是此次的修訂與人們的預期仍有一定距離🐞。在今年初剛傳出將推出修訂版消息時🦁,曾有不少學者提出意見,如張求會先生曾希望新版“把史料用得更加新鮮、完備一點,讓證據鏈條更完整”,因為“1995年到現在接近20年的時間有足夠的歷史材料的積累”,有些問題可以破解謎團🐂,有些問題可據新史料作重新論述。然而🤞🏿,通觀新版🤲🏿,學者們提出的這些建議並沒有得到完美展現。
新版中🍗,有些能用新材料的地方仍然使用舊材料,比如《吳宓日記》、《吳宓日記續編》、《陳垣來往書信集》等都已經出版😺,書中在敘述吳宓、陳垣的相關史跡時仍然用的是《吳宓與陳寅恪》🏋🏻、《珠江藝苑》等轉引的材料。著者如此做🤳,本意可能想保存初版原貌,但一般來說文獻都是“後出轉精”🛐,故引用時最好是用最新、最全的版本。據說,《吳宓與陳寅恪》當年提供的日記材料有不少刪削,所以在盡可能選擇最優文獻的情況下,用《吳宓日記》及其《續編》為佳(盡管此套《日記》也存在著有改動的情況)。
正如學者們所指出的👩🏻🎤,十幾年過去,關於陳寅恪的新材料出了不少,有些還十分重要。大體來說,與陳寅恪晚年生平相關的典籍🤲🏼,新出的有《夏承燾集》(《天風閣學詞日記》)💂♂️、《鄧之誠日記》(或《鄧之誠文史劄記》)、《陳君葆日記全集》、《夏鼐日記》等,正可補當年文獻不足,也可以糾正一些舊有的說法👳🏽♀️。然而,這些新的日記材料💯,新版基本上沒有采用。書中論述陳寅恪與夏承燾的交誼,強調“夏承燾亦可稱是陳寅恪的知音”(第183頁),相關篇幅卻不到一頁紙,給人意猶未盡之感。事實上,如果細檢《天風閣學詞日記》🪃,我們當能夠有更多發現。(與陳寅恪交誼不少的還有另一位詞學家龍榆生。張暉先生生前曾披露多封陳寅恪致龍榆生信劄,不過新版修訂於2012年8月至12月🧑🏿🚀,著者未及看到情有可原。)
新材料有時候能夠補充一些當年尚不明了的說法。著者在書中寫道:“有一傳說很典型🧜🏼♀️:1950年🐦,嶺南大學為陳寅恪出版了《元白詩箋證稿》一書。據說京華那麽多陳的友朋,只有鄧之誠一人收到陳寅恪寄來的圖書,陳寅恪尚附一信給鄧之誠,信函大意為京華的學人已捐棄舊學而追逐‘新學’,該書也只有你感興趣了。”(第132頁)這個“傳說”現在已經有史料可以印證👖,《夏鼐日記》等材料都披露該信實際上是寄給周一良的🧑🏼🏫,內容大致是:“《元白詩箋證》分贈諸友🚊🧗♀️,留一紀念,然京洛耆英,河汾都講,皆盡捐故技,別受新知,又不敢以陳腐之作,冒昧寄呈。”由此可見,“只有鄧之誠一人收到書”的說法並不恰當,當年北京學界很多人都收到了該書(張求會先生於此點討論甚詳細,參見《陳寅恪叢考》,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6-58頁)🏵;又如👨🏻🍼,據《夏鼐日記》等材料👦🏻,佐以其他相關知情人的回憶🙅🏿♂️,陳寅恪悼念傅斯年的詩,現在看來可能就是《霜紅龕集望海雲🛕🏃🏻♂️:“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惱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感題其後》,但作者仍說“在已面世的陳詩中未發現這首挽詩🥮。此詩恐將永遠被湮沒”。(第33頁)此類未及更正或補充的情況還有一些🤛🏼。
新材料的出現,也使得一些史事明顯有矛盾的地方需要重新發覆。胡文輝先生曾經據《陳君葆日記全集》、《陳君葆書信集》研究了陳寅恪1949年的行止,他根據書信中提到“因院系調整關系,自動讓出前住之三層樓房,而遷入東南區一號二樓”🏂🏼,考訂出《陳寅恪的最後20年》書中提到的陳氏於1953年夏搬入東南區一號的說法有誤,實際上是在1952年🤩。(胡文輝《陳寅恪1949年去留問題及其他》,《上海書評》2009年5月24日第B08-09版)今觀新版的相關段落🦯,著者仍堅持是1953年(第61頁)。又如,該書稱是章士釗將《論再生緣》帶往香港,使其流傳海外🤘🏼。筆者一直對此存有疑問,因為在《論學談詩二十年——胡適楊聯陞來往書劄》中,1956年8月10日楊聯陞寫道:“周法高說,臺灣收到過陳寅恪先生‘論再生緣’一篇長文”,這個時間點,要比章士釗赴港的時間9月份早🎞⌛️。(筆者最近已撰文探討此問題,參見拙作《陳寅恪〈論再生緣〉究竟何時流出海外》👎🏻,《南方周末》2013年7月25日24版。《論再生緣》流傳問題可探討之處尚多,如臺灣學者讀到《論再生緣》油印本的除了拙文提及的人物外,還有許倬雲🤷🏽♂️、王爾敏等🤸♀️。特別是許倬雲先生還捐了兩部油印本給大陸高校的圖書館。)諸如此類的材料🧑🦽,表明關於陳寅恪最後二十年的生平🎎,仍有許多地方需要重新檢討▫️,正如學者所指出的🚶♂️🚠,“有些問題可以回過頭來看看你當時的判斷和推測,跟後來披露的史料是否銜接”👩🏽🏫。
新版中針對外界對初版的某些質疑,以及新見材料與初版的沖突處,通過腳註有所回應。比如針對近年來關於陳寅恪1949年去留問題的議論🏊♂️,新版指出“一些間接的資料面世。只是這些材料僅能證明在1950年前後,海外的一些機構仍對招攬陳氏在做工作”,陳寅恪已抱“不動”之旨,受陳序經影響陳寅恪不會走(第39頁);又如,對於唐筼因家族中人受沖擊而去香港的說法,卞僧慧先生在《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中指出“至土改時期🗯,與師母有關系的唐氏族人已無人在農村,所言僅為推測”🍳👨🏻🦯,新版回應稱“此據中山大學有關檔案記錄💱,……唐筼有感於家族中人受到土改沖擊🏃🏻♀️,其含義並非僅指廣西老家”(第36頁)🦹🏻;再如🧑🧒🧒,對於謝保成先生等披露的“郭沫若日記”中關於陳寅恪的內容,新版說道“傳說中的‘郭沫若日記’……終究未刊布🧘🏻♂️,單獨檢出個別‘日記’的部分內容,遽難視作堅定的歷史材料”(第303頁)……著者對於外界質疑能夠一一回應🤹♂️📲,體現出其豁達的胸襟🌞,只是正如著者所說“所謂知人論世,誠不易也”(第384頁)𓀁📃,學術總是愈辯愈明💂🏼♂️💇🏻♂️,在許多“謎團”尚不能完全破解之前,不妨就讓諸家之說都擺在臺面上🥏,讓讀者來自行判斷。
書中在介紹作者生平時曾提到,著者2007年曾受邀為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訪問學人🫃。本來,這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搜羅港臺史料的機會♛。就筆者所知,港臺的某些機構和個人手中,還保存有不少關於陳寅恪的材料,而對於相關事跡也有一些當事人或者知情者,若有心加以尋訪,應該能讓一些史實得以澄清👰🏿♂️,可惜這在新的修訂版中體現得有限🔎。書中在敘述程曦事跡時,曾提及在港的學人馬鑒,稱“馬鑒與陳寅恪的關系,在五十年代前期仍未中斷”,然而作者並未就陳寅恪與馬鑒等港臺學人的聯系展開論說🤸🏽,而是認為“這已經是題外話了”(第37頁)👚。與此類似✴️🐣,曾與陳寅恪有不少交往的陳君葆🤙🏼⛵️、徐伯郊等人,著者也幾乎沒有提及,而事實上他們都留下了豐富的材料可供參考,如《陳君葆日記全集》👟、《徐伯郊日記》(尚未刊布)等🍼。當然,陳寅恪晚年與港臺學界的聯系,現在看來可發掘的地方還有不少,這畢竟不是一部作品就能夠承擔的,也許只能寄望於將來如《也同歡樂也同愁(續編)》、新版《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等著作的努力了。
著者在新版前言中指出:“任何一部著作都無法包羅萬象地概括歷史的全部內容🦾👩❤️💋👨,限於本書固有的體例🏛,著述的初衷🧚🏼♂️🍪,全書的結構一仍其初。”可能也正是出於此點考慮,作者雖然在書後的參考目錄中增列了二十種新出著作🤩,但直接使用的內容卻不多。這大概也是著者對自己著作自信和珍視的一種表現👨🏽⚖️。經過了將近二十年歲月的檢驗,這本書的經典地位早已毋庸置疑,筆者在此鬥膽略陳幾句🎛,只是希望這本著作能夠更完善、更精益求精一些。畢竟,對於好作品,我們總是要更“苛刻”一些。(宗亮)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3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