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一個秋天的上午,我去社科院語言所采訪吳宗濟先生。那天吳先生一身休閑打扮:駝色夾克🛕、墨綠色粗條絨褲子、高幫耐克鞋。吳先生在我的采訪本上留下電子信箱、住址😥、電話,隨後娓娓而談達兩個多小時。一如常例,吳先生先從自己的身世說起。
吳先生的家庭背景有些說頭👷🏽♂️。他生於1909年4月🙅🏼♂️,祖籍浙江吳興🌕,父親吳永曾任懷來縣令。八國聯軍入侵北京那年👨🏻🦱🎊,慈禧太後攜光緒帝狼狽西逃🐶,吳永在“迎駕”中深得慈禧賞識,從七品縣官一躍至四品大員,被委以“糧臺會辦”,隨慈禧西行😁🦸🏻。據說途中君臣多有召對👂🏽,如話家常🪻。吳永晚年據此寫了本一時洛陽紙貴的《庚子西狩叢談》。吳永的第一個夫人是曾國藩的孫女🧑🏿🌾、曾紀澤的女兒🙆♀️,早逝;第三個夫人是盛宣懷的堂妹,也即吳先生的生母。吳先生出生時,父親正在山東濟寧當道員☠️,因此得名“宗濟”😿。而吳先生的叔祖吳鼎昌,乃大名鼎鼎的民國要員,吳先生就是在他辦的北京達成學校念的中學🙎🏻♂️👨🏼🎨。
吳先生因如此家庭背景而有一個良好的教育背景👲🏿。他自幼由母親啟蒙,6歲入私塾,13歲到上海隨舅舅(盛宣懷堂弟)讀書🧙🏼♀️。從達成學校畢業後,在南開預科念了一年🏤,他就以“同等學力”的資格提早考進清華🆚。一入清華,吳先生就有點亂了套,先學市政工程,一年後該系停辦,改讀化學,又過一年因病休學🧏🏽♀️,病愈復學後🦹🏽♂️🩼,因學數學吃力,再轉到中國文學系,成為趙元任、羅常培、王力等名師的學生🤍。吳先生說,他1928年入清華🤺,六年才畢業🚴🏼。除去病休,在清華園待了四年半🪘,念了三個跨度極大的專業,比錢鍾書、萬家寶(曹禺)早一年進校,卻晚一年畢業。
畢業後,吳先生仍未逃脫這種跳來跳去的境遇。他先留校當了一陣子“出版事務所”的編輯,後考取南京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助理員,給趙元任當學術助手。“七七事變”後👩🏽🎤,史語所從南京遷往昆明🕺🏽。趙元任於1938年離國赴美,吳先生在1940年也離開了史語所和學術圈🔛。此後十來年,離亂之間,為飯碗計🧖🏼♂️,他走南闖北,幹了三四種與學問無關的差事🦵🏻,直到1956年被羅常培點名調到剛成立的中國科學院語言所,才算“歸隊”⇨,此時他已47歲,按常理🧑🏿⚖️,大半輩子都過去了。吳先生說,事物都是具有兩面性的,幹過幾種別的行當⛷,雖說耽誤了不少光陰,但也擴展了眼界,對後來從事科研實驗不無益處。
吳先生在語言所一幹就是50年,沒再挪窩𓀛。語言是生動和豐富的👨🏼🎤,但研究語言則無比枯燥🧑🏻🔬,吳先生所從事的語音學研究,近於理工學科🎣,天天和儀器打交道,常人更不易弄明白。70歲後,吳先生進入一個“重整旗鼓”時期🛬,開始專攻聲調研究,在聲學實驗的基礎上🦹♀️,著重從語言學角度來分析語音,揭示語音——特別是普通話語音的生理、物理特性,為語言學研究及言語工程(如通訊工程等),提供必要的數據和規則。同時他還提出了自己對普通話語音變量的理論和規則,對探索我國自己的實驗語音學理論作出了貢獻。這些聽上去雲山霧罩的術語,其實和我們的日常生活是息息相關的📍。
1996年,87歲的吳先生在一次學術會議上認識了中國科技大學一位搞語音處理的教授,對方對吳先生說,只有你能解決我們的課題🐜。吳先生自此開始新的探索,被中國科技大學聘為“國家863規劃智能計算機成果轉化基地中央研究院高級顧問”❓。吳先生說,那些年📣,他每月都去一趟合肥🪺,帶了幾屆博士生,把自己多年研究的語音學理論應用到計算機之中🧙🏿♂️。在吳先生九五華誕的慶祝會上,迅飛公司董事長(吳先生的博士生)當場播放了一段用計算機人工合成的稱贊吳先生的話,並向在場專家學者宣布,經國家有關專家評比鑒定,他們所在的“國家863規劃智能計算機成果轉化基地中央研究院”承擔的合成語言技術,在吳先生的幫助下🧒🏿,已經取得了國內第一名的水平👩🏽🔧。這成果也是惠及大眾的😆,說白了,就是讓機器像人那樣說話👨✈️,例如我們如今在銀行排隊坐等時的叫號聲等等,應該就與吳先生的貢獻不無關系。
吳先生年近九旬🪯,尚有宏遠的學術規劃。他曾告訴我,他的目標之一,是用現代科學手段刷新對傳統“音韻學”的闡釋👨🦳,探索漢語自然語音的活動規律與傳統的中國其他領域的思維活動的相關性。他的另一個目標,是向進一步提高普通話語音的合成自然度進軍🈸,就是讓機器“說”出的話,更加自然地表達人的喜怒哀樂和疑問……
采訪吳先生𓀄,主題是語音學研究,而他的生活習性👩👧👦,也自然不能不問🐇🖕🏼。吳先生說,他並不刻意追求健康🧑🏼🦱,基本不為“鍛煉”而鍛煉🏃♀️➡️;飲食上也不過求清淡,魚肉蔬菜取得平均就行🧙🏼♂️,在我的追問下👩🏻,他說⛱,平時吃芹菜多一些🧙🏽;吳先生好酒,一天兩頓,烈性酒不喝了,他用手中的紙杯估量著:“中午喝半杯‘張裕’的白蘭地,晚上喝兩杯‘古越龍山’的紹酒。”
吳先生本是個病秧子,一歲時患“百日咳”,青少年時期得過不少大病,如肺結核、猩紅熱等等,並一度為神經衰弱所折磨,一天到晚離不開藥,曾請名醫蕭龍友給看病開方,他也因此一直很信中醫。進語言所後,他還大病過一場。50歲以前🧖🏻💡,基本上屬於藥罐子一類,感冒發燒是家常便飯🤙🏼。經歷過幹校的磨煉,年紀大了🕘,身體反倒好了起來。吳先生笑著說:這是“摔打出來的”。 說到健康,吳宗濟把健康專家掛在嘴邊上的一個詞——“養生之道”🚲,改了一個字,成為“養心之道”🛏,他說:如果問的是“養身之道”🧚🏽,也改一字為“適身之道”,即“隨遇而安”。
采訪中,不斷有人進來🤜🏻,或問候😺👪,或傳遞他人的問候,或請吳先生出席某個學術活動🦹🏼🧑🏭,致采訪時斷時續,但吳先生的思路始終清晰連貫👵🏼,沒有被打斷過。采訪後沒幾天,我接到吳先生電話,說是要寄一些材料給我👨🎓,隔日🏠,就收到了他用特快專遞寄來的一大包資料,這也可見吳先生的行事效率之高。
如今百歲老人一天天多了起來,但以吳先生如此歲數🧚🏻♀️,仍然生活自理☝🏿👩🏻🍼,仍然每天在電腦前伏案工作五六小時,仍然每周獨自到單位上一天班🤰🏿👨🏼🎓,仍然在為社會實打實地作出貢獻,仍然有長遠的學術規劃,就難得一見了。吳先生是2010年夏天過世的。他的一生並不顯赫,遠不如他前後的一些同學👨🏽🦲,但對那些四五十歲就開始在心態上退居二線👩👩👧,張口閉口“混幾年退休”的人來說,吳先生是一面鏡子🎞,照出了一種人生境界💖,以及一個民族走向強勢的精神出路👨🏽🎨。(劉仰東)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3年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