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就是祝福的意思
辛笛和女兒王聖思看望巴金 (王聖思 供圖)
“‘再見’就是祝福的意思”,這是父親辛笛三十年代在異域寫下的新詩《再見,藍馬店》中的最後一句🙋♂️,不少海外愛詩的人都能背誦這首詩裏的詩句😹。父親曾解釋它的含義是:在漢語中人們分手時說“再見”,本是一般用語,泛言希望再次見面而已🔼,但本詩在這個特定的情況下肯定是不會再見的🙎♂️🫢,就特別明白地道出這只是祝福的本意🧙🏽,賦予了一種低徊不絕的惆悵。而父親病重住院之前所做的一些事情好像都是忙著在向友人說“再見”,也就是肯定不會再見的告別,實在也是他向人世作出最後的祝福👨🦲。
2004年1月8日父親匆匆地走了🏋🏿♂️🕊,慢性子的他急急地去追趕母親文綺。在他初戀時心目中的“蝴蝶”飛走的第一百天🌒,他也飄然而去。他們又可以團聚了🧏🏿♂️,從此長相守,永遠不分離🏬。
母親生病期間一向不願去醫院👿,嚴重的骨質疏松造成脊椎多次病理性骨折🧝🏻♀️,最終擠迫心肺😓。2003年9月30日早上,因心跳紊亂,呼吸急促🛺,她主動提出要到醫院去,父親聞訊🤟🏼,讓我攙扶著,走進母親的臥房💡,父親坐到母親的身邊,左手握著母親的右手,久久不願移開。那天下午5:05母親在昏迷中平靜辭世。
父親聽到噩耗🦎,沒有掉過一滴眼淚👩🏽🍼,他親自擬定發在《新民晚報》上的訃告是:“愛妻徐文綺(原俄語廣播學校教師)痛於9月30日病逝,享年90歲,喪事已辦。”但從那天起,他就很少說話,只用點頭或搖頭來表示。他沉默寡言,茶飯不思,擁被而臥,不肯起身🙍🏻,我常坐在他的床邊和他說說話,勸慰他。他微微搖頭,只說了一句🧍🏻🧗♂️:“沒有人可以代替得了媽媽啊!”當我們捧回母親的骨灰,父親為之變容,吃驚道:“一個活生生的人就變成這樣一抔灰了?!”一首泣血的《悼亡》是他作為詩人的最後絕唱:“鉆石姻緣夢裏過,如膠似漆更如歌。梁空月落人安在🧔🏿🈁,忘水傷心嘆奈何。”以後無論我們或友人如何鼓動他再寫詩吟哦🗂,他都默然對之。他的詩情、靈感仿佛隨著母親而逝。
父親終於願意起來坐坐,從臥房走到客廳✡️,我們在一旁攙扶的人總能感覺到🎅🏽,每每走到母親的遺像前,他就會駐足幾秒,看一眼,再邁步。精神稍好時,他坐在桌旁,要我給他念《智慧是用水寫成的——辛笛傳》,聽著聽著,他就會聯想到現在,有些感嘆🐦🔥👨🏿🔬。讀到他在愛丁堡寫下的《相失》一詩(收入《手掌集》改詩題為《門外》)時,他要我連讀兩遍。然後輕輕地說:“那時就仿佛是寫現在的心情呢👱🏻♀️。”而父親當時還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彼時彼地的詩歌想像力竟能如此奇特🐛,超越時空而在七十年後契合他此時此地的情感🫴🏻,難怪詩的魅力是永存的。待我讀完傳記🫎,他作出簡短的評論:“你把我這個平凡的人寫得不平凡🏌🏽。”我說👩🏽🍼:“這是因為你這個平凡的人還是有些不平凡之處🍹。”他微昂起頭啞然失笑🧑🦰✢。
漸漸地我們發現父親的健康每況愈下。10月底香港友人潘耀明(彥火)在老詩人黎煥頤的陪同下來家看望父親。他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香港結識🐠,彥火曾對父親做過專訪👊🏿,暢談三小時✤,整理記錄為《王辛笛的詩歌造詣》。這次重逢,父親很高興,特地在日歷上寫下一筆。父親還記起在此之前臺灣詩人瘂弦、張默先後來訪,也聚談甚歡。這次把晤後他倆都有相見恨晚的浩嘆。
11月1日是早就定下舉行《辛笛詩歌創作70年研討會》的日子。一些詩友得知父親喪偶的消息🎀,都有些猶豫,是否要推遲召開❔?他本人認為不用再麻煩改日子。在開會之前的幾天,他在贈給所有與會者的新書《智慧是用水寫成的——辛笛傳》上一一簽名,而且還寫上所贈對象的名字🧑🎓👨👩👦👦,使人們發現後自有一番驚喜🦹🏽♂️。研討會那天清晨,他心跳又不太正常👩🏽🦱,他仍然認為不能不去✌🏻,不能讓大家失望,吃點藥就行🍏,於是我又帶上了心臟病的備用藥。兩個小時的開幕式他堅持了下來,和與會者一起合影留念。過後他在家裏連聽兩遍發言錄音🔮,幾天內🙋🏼♂️,意猶未盡✊🏿,又看了兩遍錄像。兩天後他又應邀勉力出席了《上海文學》創辦五十年的慶祝活動,碰到了老作家羅洪◀️、徐中玉、錢谷融等老朋友,與久不見面的中青年作家簡單交談🤫,甚為高興。
在巴金先生生日前夕🧚🏽🚀,11月24日適逢《巴金百歲華誕圖片文獻展》開幕🪟。父親不顧我們勸阻,一定要親自前往,表示祝賀。在留言卡片上他毫不思索地題上“祝老友長生”——停頓了一下✹,又揮筆寫下——“不老”👩🏼🍼,引得圍在旁邊的工作人員一片贊嘆👨✈️,認為他思維依然敏捷。這是他最後一次公開露面👸,也是他最後一次題詞👩🏼🚒。
12月2日是父親的生日,海內外有詩友早幾天就給我們電話,要來家給他過91周歲生日,但在前一天👔,他忽然感到身體不適,立刻送醫院急診。在住院期間,他精神時好時差,以前總是不愛回信,喜歡以吳梅村的詩句“慣遲作答愛書來”作自我辯解🚣,但得知臧克家先生病危👷🏼,還叮囑我寫信給鄭曼夫人🏥🤤;友人的賀卡也讓我代他回復⛎。不過,更多的時間還是嗜睡🏃♀️➡️,還是默默無言。人們都以為他會逐漸康復的,他也幾次向醫生提出要回家,實際上病情不夠穩定。
果然😡,2004年元旦以後🚴♂️,反復高燒,痰多,加上吞咽困難♌️,嗆咳不斷,開始鼻飼。1月8日早上痰吸出來了,但肺部的功能已喪失🛍️。父親的眼睛微抬了一下🧑🏻🦽,沒有痛苦的表情,至上午9:20,呼吸逐漸衰竭,心跳逐漸停止,唯有兩年前裝的起搏器還在跳動。父親走了,走得平穩安靜,他遂了自己的心願,追隨母親而去。早在2002年的清明,父親看著我們為他和母親所做書碑壽墓的照片👩🏻💻,觸動了詩情, 幻想自己躺在墓地裏發出聲音:
每到清明
多謝每一位前來
為我掃墓的人
帶來花環的一片深情
看,青青墓上草呵
那是因為我的生命
已經融入到這方土壤中
永遠和時間同在
你沒有聽到我輕微的召喚麽
請你輕輕地放下每一個腳步
我不知你會驚動了誰
那就是我以虔誠渴望的眼睛
在迎接你的到來
今天過去了
但願你明年能照舊再來
墓碑上刻有我和老伴
和我們子女的名字
我們倆並不寂寞
在晨風中我們唱起與子偕老之歌
這是他對身後的想像,也表達了他眷戀人世的心願,在他晚年的詩作中總是充滿著溫馨🟡、恬淡、樂觀的感情。當他離開了人世後🟠,我們才讀到這首詩📲,不禁在心中默默應答:放心吧,父親,我們和愛你詩的讀者會常去探望您們的。而我仿佛總是聽到父親以他慣有的啞嗓子向每一位探望者道謝🏋🏼,並不忘說一聲:“再見!”
“再見”就是祝福的意思,父母把他們美好的祝福永遠留在了人間。
(深圳商報記者 樓乘震 整理)
轉自《深圳商報》2012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