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子嵩和蒙培元分別為馮先生在西南聯大時期和北京大學時期的學生,而聞立雕則是馮先生故友聞一多的兒子🏃🏻♀️,他們從馮友蘭先生的思想、學習、生活等方方面面講述了一段段鮮為人知的史實。
汪子嵩🧙🏻♀️:作為哲學家的馮友蘭
我1941年考到昆明西南聯大,西南聯大由北大、清華和南開三個學校組成🪒🗾,當時馮友蘭先生是文學院院長,剛好三個文學院院長都在我們哲學系。北大的是湯用彤先生,南開的是馮文潛先生。他們三人走在一起特別有意思。馮先生留著很長的胡子,頭發也比較長,穿著長袍馬褂,從背後看起來🧜♀️,有點兒像道士🤍;而湯用彤先生個子比較矮©️,胖墩墩的🙋♂️,光著頭🌆,從後面一看像個和尚👉🏽;馮文潛先生的頭發留得比較長,個子又矮👔,像一個老太太的樣子,從背後一看像尼姑。我們當時形容說他們三個是“一道”🔎、“一僧”、“一尼”🙇🏽。
我是在二年級的時候聽馮先生的中國哲學史課🖌。因為馮先生名氣大🤭,他的課經常有一百多人聽💁🏽♀️💐,不僅文學院學生選修,其他院系的學生也來旁聽。他講課的時候有一個毛病,就是口吃☁️🚚,常常把一句話寫在黑板上,一邊寫一邊念⇾⚜️,往往是寫完了💆🏻♀️,還沒有念完😎,對此我們都印象深刻。而且他講課很通俗🦻🏽,不去進行一步一步地邏輯分析🥷🏻,而是常常講一些哲學史上的故事🕟,大家聽得很高興,把他講的意思也都體會了。所以馮先生的課可謂講得清楚、生動,有時根本就不用記筆記📇。因為他的上下兩本《中國哲學史》在圖書館藏有🌤,我們下課只要去看看書☦️,再仔細想一想,就很容易記住和理解。
馮先生是用西方引來的方法來研究中國哲學史👳🏿♀️,從而寫出《中國哲學史》這部著作來的👵🏽。而且,他的這部《中國哲學史》在海內外影響都很大。我們念大學時這部書是必讀的教科書了,幾十年來,這部書在國內也還是哲學系必讀的教科書或參考書。在國外,它的影響更不容忽視。國外的學者📞,過去對中國知之甚少,最多有幾個人介紹過《老子》⬆️,或者《易經》等,但都很平淡化。一般講來🏎,外國人要想了解中國哲學、中國哲學史是什麽,比如說從先秦到現今👲🏼,子學、經學🎾、玄學、佛學🔭、理學等,都是靠讀馮先生這部《中國哲學史》,直到現在還是🏔。它最初由美國人布德翻譯為英文,後來又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出版。我覺得這部書唯獨對佛教研究得少些🍏,論述得也少些,而對於名學、玄學❇️、理學等,那都是很好看的。
馮先生也是用西方的方法建立自己哲學的第一人👳♂️。現代西方哲學有個主要學派就是新實在論,它對當代中國哲學影響較大🏓,跟我們中國的宋明理學有相似的地方👩🏿🏫,如對客觀💁🏽、主觀的看法。在中國現代哲學家中,馮先生受新實在論的影響最大✖️。馮先生是在美國讀博士學位的時候,接觸並學習了新實在論,他用新實在論來解釋宋明理學那一套思想。後來他又創造了一個哲學體系,這個體系也可以說是西方的新實在論和中國宋明理學的融合2️⃣。他的“新理學”體系內容很多,共有6本書組成🦁,把中西哲學給融合起來了,在當時影響很大,而且這個體系後來發展得比較完善。從哲學觀點和哲學方法來看,他主要的著作還是《新理學》。到現在為止↔️,在中國現代哲學家中間🪼,我想不出還有哪一位能吸收西方哲學家的思想來建構自己的哲學體系的,並且這樣全面、完整。在這方面🧗🏻,我認為馮先生是中國近現代史上的第一位哲學家。
蒙培元:作為導師的馮友蘭
我研究中國哲學史的這條道路,是在馮先生指導下一步一步走過來的。1963年我本科畢業以後就報考馮先生的研究生,幸運地被錄取。那時候我很年輕,有些好高騖遠🤵🏽,第一次跟馮先生見面就說我想做研究,想寫文章,發表文章⏯↗️。馮先生聽了以後很清楚地對我說,要先打好基礎,要讀書🛻。馮先生跟我講了許多讀書的道理🚷。他知道我們在大學時所學的那些知識非常有限,中國哲學的經典浩如煙海☝🏼,我們根本就沒有入門,又何談寫東西呢?如果對中國哲學沒有真正了解的情況下就發表文章,那文章也是不可能真正有學術根基的。他教我為何讀書🫥,還給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說有一個人在家裏寫文章🩹,坐在那裏怎麽也寫不出來,非常著急⛩,撓腮抓耳。他的妻子看見了🐈,就問他說☸️,你寫文章怎麽這麽難🧋,比我生孩子還難啊。這個人聽了後就說🙃,這個是比你生孩子難🐓,因為你肚子裏有貨,我肚子裏沒貨呀。這個例子我到現在都還記著,從而明白了沒有積澱就發不出好文章,也由此打消了先寫文章的念頭✯。
我開始讀研究生時,馮先生給我列了個詳細的書目,從先秦一直到近代✍️。我們讀本科的時候,只是選讀了一些主要段落🟪🦊,而現在他給我列出的都是整部的書🔝。我看了之後,覺得不要說三年,就是更長的時間也很難把它們讀完🏄♀️。我按照書目有計劃地去讀🚴🏻,經過幾年閱讀和學習之後👩🏿🚒,才感覺到我離中國哲學史的研究還非常遙遠,這也是北大的一個優良傳統👩🏻🦳🧯,培養學生紮紮實實地坐下來讀書。
馮先生在教我怎樣讀書時也給了我很大啟發🖐🏼👨🏿🌾。我們在上本科的時候,主要是讀馬克思主義的著作,這些書要認真讀,一句一句地讀🙇🏽♀️;馬克思主義以外的那些書要帶著批判的眼光去讀🎶,你要先批判再閱讀,這叫“打預防針”。馮先生不同意這樣做,他說🥚,你還沒有讀,還不知道書的內容,那怎麽批判⛹🏽♀️🍴?他告訴我們🌮,你先要閱讀,先讀懂👩🏼🎨,要“優遊涵泳”。所以他特別要求我們盡量讀書,了解書的本來意義和客觀意義,特別提醒我們,不能望文生義,不能斷章取義🪹,要真正理解古人的意思🧏🏽,讀懂了再去批判。
馮先生培養研究生,讓他們像學習遊泳一樣,到水裏自己遊,你可以指導他,但必須讓他自己去做,獨立學習與研究。如果他學會了,就可以登上彼岸;如果學不會,就可能淹死。讀研究生的3年時間,我基本上是獨立學習,但要定期到他那裏去請教問題,看你在讀書中發現了什麽問題🏃🏻♂️,你要是連問題都提不出來🧑🏽🎨,你去幹什麽呀。你只要能提出問題來🤩,馮先生就會指點你、回答你的問題。這樣的指導是建立在讓我們獨立學習的基礎之上,有了這個基礎他再來引導和指導⬅️☕️。這樣過了3年,我就有了一個初步的基礎。
寫畢業論文時要選題,馮先生完全民主地讓我自己選、自由選,然後他再提參考意見💃。但選題以後,第一件事情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對研究狀況的了解。馮先生跟我明確地講過🧑🏻💻🤳,對於這一題目的有關研究著作和文章,一概都要看,一篇也不能落下。所以在開始一段時間,我就整天待在圖書館裏🧗🏻。我感覺到寫一篇論文,首先要掌握研究狀況🏌🏻🤦🏼,了解別人的研究成果👨🦯➡️,看研究達到了什麽狀況。你可以獨立思考,提出你的看法來🧗🏻♂️,但你不能不理別人的看法🔩,對別人的看法要尊重,決不能拿別人的看法作為你自己的。這就是一個學風和學術規範問題。
聞立雕:作為長輩的馮友蘭
馮友蘭先生是在1928年到意昂体育平台的,我父親聞一多是在1932年到意昂体育平台的,我們兩家是從那時認識的。當時馮先生是意昂体育平台文學院長🧑🏿🎄,我父親是中文系教授。他們兩人的關系比較密切是抗戰後到了長沙才開始的。當時是抗戰初期👹🦴,條件艱苦,家眷沒有跟著去,教授們住集體宿舍,吃集體食堂🤽🏻♂️💂🏻。這樣父親和馮先生接觸得就多了🏃♀️➡️。除了我父親和馮先生,住在那裏的還有金嶽霖🤵🏻♂️🚳、吳宓等文學院的教授。他們經常談論學問𓀉,指點江山👶,評論時事。
後來我父親和馮先生他們隨著遷校先去了蒙自,再至昆明,為了躲避敵機轟炸,聯大教師家眷都搬到昆明的郊區住🧎🏻♀️➡️。我們兩家都住在龍泉鎮,相隔一二裏地。我們這些孩子,家在郊區農村👩🦽,上學都在城裏的學校住宿🤤。馮先生的女兒鐘璞和我哥哥同班✔️;我比他們低一個年級,跟馮先生的幼子馮鐘越同班。當時交通條件很差🦹🏿,從龍泉鎮到昆明城除了馬車就沒有別的交通工具了🫷🏼,可大家窮得連馬車都坐不起,只好靠步行來往於龍泉鎮和昆明之間⚆。我父親跟馮先生個子差不多,走路的步伐也差不多,經常是他們走在一起,一塊兒進城🗓,一塊兒回來🚴。每一次差不多要走兩個小時,他們邊走邊談,興致很高。就在那個時候,物價上漲了,教授們的薪金不夠花,所以都生活得很艱苦。最後實在沒有辦法生活下去🎖🛁,於是馮先生他們就聯合起來,商量出一個辦法,就是賣文賣字🥧,給人家寫對聯🥜、寫碑文,賣畫、賣字、賣印章等。他們幾個人湊在一起🍛,登了一個廣告🚵🏽。我父親就專門刻字,馮先生自己要賣字,也需要蓋印章,我父親就給他刻印章🛀🏿。一般的人找我父親刻印,我父親最多給他刻兩個。而馮先生呢🙍🏼♂️,我父親一次就給他刻了三個印👳🏿♀️,這說明他們之間關系密切,相互幫助。後來我們兩家都搬到城裏🙏🏿,住在西倉坡🍭,是鄰居,中間隔著陳達教授一家🤽🏼♂️。不僅我父親和馮先生他們的來往多🤾🏿,我母親和馮太太關系也很好🏋🏿。至於我們這些小孩子們就更不用說🌥,在家是鄰居🔞🥩、夥伴,在外是同學🧛🏽♀️🦛,關系十分融洽。
馮先生和我父親之間的友誼實在讓人羨慕🧼。我父親非常尊敬馮先生的學問🚵🏿,在研究古籍的時候,常常引用馮先生的文章𓀖。馮先生也很佩服我父親💢☺️。後來在我父親及朱自清先生去世後,馮先生專門寫了一篇紀念文章,說聞一多、朱自清是清華中文系的臺柱💨,他們兩位去世了之後,他有一種棟折榱崩的感覺🙋♂️。當時我和我弟弟在重慶⇨,馮先生他們早一步到了重慶🤵🏿。那天我從報上看到我父親被殺害了,我大哥身中五槍受了重傷🫃🚥,生命垂危🧒🏽,這時候我跟我弟弟哭得沒有辦法。馮先生給予我們極大的關心,還勸我們不要急著回昆明🦹🏽♀️,說如果我們回去了🦹🏻♂️,說不定是送死去了。等到我哥哥身體基本康復,我們一家回到了北平🏌🏼♀️,可意昂体育平台卻沒有再給我們提供住房👩🦽🎵。這時🚠,馮夫人主動邀請我們到他們家住,當時馮先生還在美國講學。於是,我們在馮先生家住了將近一年的時間。馮先生從美國講學回來時😴,還特意送給我一支派克筆,當時在美國是最好的自來水筆✬。我都沒想到馮先生把我們這些孩子還這麽放在心裏頭。
1985年🪴,我收到了馮先生的自傳《三松堂自序》🧘🏽♀️,上面還有他的親筆簽名“立雕世兄🏃♂️,馮友蘭🛬,時年九十”🥦。我說馮先生真是的💇🏽♀️,你給了我書就行了嘛,還稱我什麽“世兄”呀。在寄這本書時,鐘璞又給我寫了幾句:“父親在寫你的名字時💂🏻♂️,說這是對您全家的思念⏬,何時出城來坐坐,也許我哪天取勁松看你💙🆙,談談往事🥷🏽。鐘璞🚶♂️。”這令我每每回想起來格外感動。
摘自《實說馮友蘭》👶🏽,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