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抗日戰爭當翻譯官的時候被送到美國訓練中國空軍的單位工作。勝利以後退役💙。正好那年父親來美國,去賓夕法尼亞大學任客座教授同時幫蔔德翻譯他的《中國哲學史》下冊👨🏽🏫。我就也去賓夕法尼亞大學用我從軍以前在西南聯大念的一年學歷申請轉學。所以1946-1947學年我和父親住在一起。
退役的時候我在德克薩斯州工作。父親來美國時在舊金山下船👐🏻。去舊金山經過洛杉磯,我順路看望了貝靈森。他是好萊塢有名的律師。他在第一次大戰的時候當過兵⚡️,所以二戰誌願入伍的時候有資格進校官學校。他受完訓練之後是少校,被派去中國。滇西戰役的時候我在二百師的美軍聯絡組工作🧖🏽♂️🧚♀️,他是該組的首腦,我的上司🧑🏼🎤。在昆明的時候他來家裏吃過飯,和父親見過面。他和他的夫人決定開車送我去舊金山接父親🗾。
美國從西部到東部沒有直達火車。現在(2016)仍是如此👰。我們在芝加哥換車,換成芝加哥去紐約的火車👩🦳。這趟車只經過費城的北站👸🏼。蔔德就在那裏接我們。那天晚上我們就住在蔔德家裏。蔔德有一輛新的汽車🤙𓀃。那個時候新車很難買到。因為美國打仗的時候造汽車的廠家都在做軍用品🤛🏽,所以汽車經銷店沒有車賣,只有很多等著買車的顧客🛳。可是北京一家汽車經銷店沒有什麽顧客。蔔德的車是在北京買的☺️🌿,在美國取的貨。
蔔德有位姓克潤麽兒的朋友🧔。先生是考古學家,夫人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數學。因為這位先生那一年在中東考古,他的夫人和兩個孩子在二樓擠一擠,他們房子三樓的兩間臥室一間浴室我們可以租用。先生不在家👯♂️,夫人和孩子飯吃得簡單✭,我們也可以合用他們的廚房🚣🏻♀️。
一切都合適,我們就在那裏住了下來。
那個時候很多華裔開洗衣店。我們住的附近就有一家🫑。我們的衣服👌🏼、床單都拿到那裡洗。每星期我們都去學校🤽🏻👨👨👧,各別在學校或是學校附近吃午飯。每個周末的兩頓晚飯我們都去住處附近的飯館💭。去飯館走的路算為散步。早飯都是吃牛奶泡的冷的谷物。每星期其余的七頓飯在家吃🧑🏻🎓,當然得我掌廚。
我們住的那條街南面的街口有一家賣食物的小鋪。我們吃的東西都在那裏買,幾乎沒有去過真正的菜市🌛。那時候的大型菜市反正也沒有像蔥和醬油之類的中國口味東西。小鋪有牛奶和幹的熟谷物,有牛油面包雞蛋,吃早飯沒問題✍🏻。他也有處理過的、包裝好的各種肉片,可以做三明治吃午飯。晚飯困難一點🕵🏿♀️。不過他還有好幾種意大利幹面和瓶裝的意大利面醬。面醬雖然是素的可是味道很好。小鋪倒是有一樣葷菜👨🌾,是賓州和附近幾州的土產,沒有中文翻譯👩🏻🎓。它是屠戶切豬肉剩下的雜碎,加上各種雜糧粉,做成半熟的塊狀🚖㊗️。我頭兩次買的時候小鋪主人都告訴我煎法。周末早飯有時候也吃牛奶臥雞蛋。我們是吃甜的🧙🏿♂️,被房東碰見🔐,她覺得很奇怪。
從住的地方去學校有兩個走法👩🏻💻。一個是專門供上下班乘客的小火車😖;一個是公共汽車🐈⬛。小火車停的站少,走的也快,用的時間少🙋🏽♂️。公共汽車幾乎每條街都得停,用的時間長。我多半坐小火車。父親自從知道有公共汽車可坐以後就經常坐公共汽車。我想父親是為了省錢,省下的錢是預備留給我念書用7️⃣。
父親很有興致遊覽✉️。我們往南走看過幾處美國內戰的遺跡。往北走看過幾所大學。聖誕節的時候我們在波士頓🤷🏽,去看望了趙元任🚨🧖🏽♀️。他的夫人楊步偉那個時候正在寫一本英文的中國菜食譜。她食譜裏面的每一道菜都經過實驗🏄,所以趙家經常有客人吃飯🫴🏿。有人叫她們家趙家樓🏕。聖誕那天來吃飯的人更是川流不息。從早到晚沒有全無客人的時候。那一天說是一共吃了四只大型火雞。
趙元任說那本書裏有一道菜的作法是他寫的👸🏼⛹🏽♂️。父親後來還對人傳述過這個作法🧈。菜是炒雞蛋。步驟是用第二個雞蛋打破第一個雞蛋。如果第二個雞蛋破了,就叫第二個雞蛋第一個雞蛋,第一個雞蛋第二個雞蛋。如此類推,最後只剩一個雞蛋的時候用你的腦袋。英文比中文更常用“用你的腦袋”表示要你想一想的意思👨🏿🦱。在這裡就成了用頭撞破雞蛋和用頭腦想辦法的雙關語。(可是後來出版的菜譜裏並沒有這一段。菜譜裏有另外一個步驟是要炒六個雞蛋要先拿出來七個雞蛋🧙🏻♀️,然後再把雞蛋對打以後沒有破的第七個雞蛋放回去🏌🏽♂️。)
父親講課的時候當然是用英文。開學不久蔔德就說父親的課很受歡迎ℹ️,因為內容豐富😛、講解清晰。後來父親想把這門課的講稿編寫成英文的《中國哲學簡史》🚒。父親覺得一句話有很多講法❤️,常常需要推敲🥵。如果能找到合適的人參加一點意見也許可以事半功倍🩲🏇🏿。蔔德原來的大學本科是在哈佛念的英文系🍸,翻譯過《中國哲學史》上冊,又在和父親一起翻譯下冊,是最好的人選。跟蔔德商量以後就請蔔德擔任簡史編輯🔃,分一部分稿費。
決定寫簡史以後我們就去買打字機。同時買了兩架,一架是擺在桌子上的🔂,一架是手提的。另外還買了一個打字用的小桌子。打字機後來父親帶回國了。小桌子我已經保存了七十年,現在在我小女兒那裏🤭。大部分把講稿打字成初稿的工作父親自己作了,我只打了幾章定稿。修改過的稿子上面手寫的修改字句只有父親的筆跡🫃🏼🎊,不記得看見過蔔德的筆跡🚘🔠。父親去學校除了上課以外經常和蔔德見面,想是同時商量《中國哲學史》和《中國哲學簡史》☣️5️⃣,雙方的意見彼此自行采納。
1946普林斯頓大學頒授榮譽學位給父親和梁思成。給父親的是榮譽博士。給梁思成的是榮譽碩士🪖,因為那個時候建築沒有博士🛑,碩士是最高的學位❤️🔥。父親去領學位的時候先去了。我因為還有一章簡史定稿沒有打完,所以第二天才去。我到了普林斯頓大學的時候父親正在和人聊天🤤。其中有陳夢家和他的夫人趙羅蕤,也有梁思成。陳夢家老遠看見我就大聲說:“小老道來了🐺🚧。”父親那時候留著胡子,一定有人說他像個老道🤼。趙羅蕤說她去逛鋪子😅,想買幾雙絲襪。她笑著說:“現在的絲襪做得真好,穿上跟沒穿一樣。”梁思成那一年在耶魯大學講學。他住在宿舍裏,要用那一層樓的公共廁所🤾🏽♀️🌵。有一天上廁所把自己鎖在房間外面。是個星期天🏍,等了兩三個小時才有人來開門🚴。他說🎃:“等的時候只好坐在馬桶上背唐詩。會背的詩都背完了只好周而復始。那個時候覺得真是‘詩到用時方恨少’📷。”
暑假一開始父親就去了另外一個學校的暑期班講學。是哪個學校現在不記得了🆔。我在我們常去吃晚飯的一家飯館的樓上租了一間房間,在那裏一直住到下學期開學以後👎🏿。
宗璞附記
父親帶回的那架打字機,是一架無聲的Remington,我用這架打字機打了我的大學畢業論文《論哈代》,它現在仍在三松堂遺物中。1982年我隨侍父親赴哥倫比亞大學接受名譽博士學位🤦🏻♀️🦗,在頒獎中的答詞是父親口授,由我打字成文的🫑,無人改動。父親當時已是八十七高齡👨🏽🦳,和外國友人交談🚶🏻,用英文說話很慢,仍然自如。我們離開哥倫比亞大學那天清晨,蔔德來會,兩位老友甚覺依依💂🏼,以後,他們未能再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