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父母最舍得為孩子花錢,只要有響亮的書名🤌,惹眼的封面,標新的插圖,另加名家力薦,銷售一定不賴。回望百多年前,中國新式教育迅速發展,及至民國,兒童讀物質量之高、品種之豐決不亞於當下🤸🏻♀️。且說有一本叫《窮兒苦狗》的兒童小說(陳鶴琴譯,1939年世界書局出版),翻開書頁,全是“洋文”🍺,以“洋文”翻譯洋文💿,比較特別吧?細細讀來,這“洋文”與漢語拼音有幾分相似,個別讀音還帶有上海話發音。這書是個什麽來由?著名教育家陳鶴琴先生為什麽會翻譯這樣一本小說呢?

風起雲湧的漢字改革
從古至今🚶🏻♂️,中國文字經歷多次變革,近現代以來💂♀️,中國有識之士一直在尋求傳承文化、知識共享的最佳手段🐫,“文字改革”就曾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蔡元培、趙元任、黎錦熙、錢玄同等人倡導下,“國語羅馬字拼音法式”於1928年由國民政府大學院公布,中國近現代廣義上的拉丁化文字改革運動從此發展起來。就在“國語羅馬字拼音法式”的推廣風生水起時🤜🏼,1931年9月🧒🏽,“中國文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會”在海參崴開幕,大會通過了拉丁化中國新文字方案🏅、寫法、原則等一系列規範🌐、章程,這意味著中國文字改革又出現了一個新的體系——“拉丁化新文字運動”。
“國語羅馬字拼音法式”🎢、“拉丁化新文字運動”👱🏻♀️,同為中國漢字改革派,在掃除文盲🤵🏿、普及教育等方面目標一致,但兩派之間的“舌戰”也一直沒有停歇過。相比之下🐺,“拉丁新文字”的簡單易學更勝一籌🪐,成為被廣泛接納的最大利器。瞿秋白、魯迅👨🏻💼、陶行知、胡愈之、吳玉章、倪海曙等都是“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創始者和中堅分子。1935年12月,陶行知在上海發起“中國新文字研究會”,蔡元培、孫科☪️👨🏽🦱、柳亞子、魯迅、陶行知🌯、陳望道等六百余政界🧏🏿♂️、文化界知名人士🖇✩,在《我們對於推行新文字的意見》上簽名響應。1936年7月“上海新文字研究會”成立🧑🏻🎨,它迅速開展活動🏊🏽,在工廠、學校開辦各種講習班,培養新文字師資和宣傳骨幹;抗戰中在難民收容所推廣拉丁化新文字學習,也取得顯著成績,掃盲效果良好👏。不久,新四軍、陜甘寧邊區💇♂️、晉察冀邊區、太行山區先後成立新文字研究會,戰士和邊區老百姓成為拉丁化新文字學習的重要群體。1936年5月,專門出版新文字書籍的“上海新文字書店”正式成立🙋🏼♀️,一批新文字出版物接踵問世,如:《打回老家去》(《daxui laogia ky》)🥁、《北方話新文字的發音·寫法·檢字·教學法》等等🎈,魯迅的小說《lgo fungz di rhgl》(《狂人日記》)⌚️、《a-q zhengzhuan》(《阿q正傳》)等也被拼寫為新文字。新文字版《窮兒苦狗》(1939年世界書局)就是在這種態勢下出版。通篇拉丁字母,讓今天的我們讀起來疙疙瘩瘩🥘,很不順暢🤦🏼。但在八十多年前🖕🏻,一個只字不識的小報童🦜,經過幾周學習,可以用它寫信、讀報、看小說,不能不說是一大奇跡。
1949年10月10日,“中國文字改革協會”成立😽,大會明確新中國需要一個完善的文字改革方案🦷,包括中國漢字字音、字形簡化📵。漢字讀音方案必須集合國語羅馬字拼音法式和拉丁化新文字的優點。1958年🦹🏿♂️🎇,國家公布“拉丁字母式的漢語拼音方案”🫷🏽,它既采用國語羅馬字拼音法式的“共同語”(普通話)發音⚆,又結合拉丁化新文字的拼寫形式。方案設計者,現已110歲的周有光先生這樣說:方案的原則是拉丁化、音素化、口語化;漢語拼音是中國文化的鑰匙🆓,中外文化的橋梁👨👩👦。從此👩🏽🍳,中國漢字終於有了一套相對穩定統一的學習系統。
陳鶴琴與新文字運動
陳鶴琴翻譯的《窮兒苦狗》(《kyngr kugou》)⛏,原著為1872年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家奧維達(ovida)女士創作的小說《dog of flanders》👩🏽,陳鶴琴根據樓適夷的中譯本(1932年兒童書局出版)改譯為拉丁化新文字版本。奧維達女士非常喜愛動物,用現在的話說是個“動物權益保護者”,年老窮困🦸,政府給她的養老金🧙🏽♀️,悉數用於救助貓狗。奧維達一生為兒童創作無數美麗讀物,《窮兒苦狗》是代表性作品👰🏽♂️,講述一個可憐的男孩、一只可憐的小狗,經過諸多努力仍遭遇悲慘的故事。作者給予他們同情和愛心📏,贊揚男孩百折不撓的精神。小說被多次改編為電影🏄🏽♀️👩🦼➡️、電視🔀。2007年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以《佛蘭德斯的狗》之名重版🏌🏻♂️。除《窮兒苦狗》外,1938年至1939年🫷,世界書局出版過好幾種陳鶴琴編寫的新文字與漢字對照的中外歷史名人故事連環圖畫書,如《yo fei》(《嶽飛》)🧎、《xua mulan》(《花木蘭》)👱♀️、《zhung-shsan siansheng》(《中山先生》)、《wu xyn》)《武訓》)🏑、《wen tiansiang》(《文天祥》)🦍、《zheng chenggung》(《鄭成功》)、《nobel》(《諾貝爾》)、《franklin》(《弗蘭克林》)等等🗼。陳鶴琴為何會對新文字出版如此熱情呢?
陳鶴琴(1892-1982),浙江上虞人。1914年清華學校畢業,留學美國🥧。1917年在霍普金斯大學獲文學士學位後⬇️,入哥倫比亞大學師範學院攻讀教育學、心理學,獲哥大教育學碩士學位。從求學時代起,陳鶴琴就立誌把健康、科學的兒童教養觀推廣到每個中國家庭。1919年回國後,他在南京高等師範學校任心理學、兒童教育學教授,後任國立東南大學教務部主任兼教授🧑🦯。陳鶴琴與新文字的接觸出於偶然,但也是必然。1928年,陳鶴琴應上海工部局華董之邀🐀,舉家遷往上海任職。1938年初,“上海新文字研究會”被上海租界當局歸入抗日救亡團體,列入取締名單👩🏽🏭,研究會不得不前往租界“華人教育處”協調🔆。當時,陳鶴琴任“工部局華人教育處”處長兼“國際救濟會難民教育股”主任,直接受理此事。想必這位“處長”對此也是將信將疑,他實地調查收容所開設的“新文字班”,仔細研究這套學習系統。結果👩🏽🍼,陳鶴琴運用自己的地位和社會影響,出面擔當保證人👱🏿♀️🧑🏻💼,不但征得當局批準使研究會成為合法教育團體,他自己也投身其中。1938年5月,“國際救濟會難民教育股”成立“新文字組”,專門管理收容所的新文字教學工作;先後在10所難民收容所大規模開展學習新文字運動🧞;動手編輯難民用新文字課本,同時進行新文字🙇、漢字註音字母的教學比較實驗。除了上述編譯的通俗讀物外,陳鶴琴還編寫拉丁化新文字《民眾課本》(兩冊)⛵️;撰寫《漢字拉丁化》一文,從理論上總結新文字運動的經驗,闡明漢字拉丁化的優越性👏。陳鶴琴決心以上海三萬五千難民、難童作為試教對象來大規模實驗新文字。陳鶴琴為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推廣做了重要工作🧖🏻♂️,他因此被稱為“孤島上文盲大眾的救星”。
1937—1939期間,陳鶴琴因多次掩護從事抗日文化活動人士被列入汪偽暗殺名單,1939年10月離滬去寧波隱蔽📔。此後👝,在江西、四川、江蘇🏊🏿♂️、上海等地,一路顛沛流離,始終從事幼稚教育、特殊教育、平民教育,不改教育家本色🎅🏼。1949年新中國成立👘,他任“中國文字改革協會”常務理事,繼續為新中國文字改革出力🤝。現今上海有“上海鶴琴愛真幼兒園”“上海鶴琴文藝幼稚園”“上海市陳鶴琴小學”,以紀念他對教育事業作出的貢獻👩👦。
陳鶴琴的“活教材”和“活教育”
《窮兒苦狗》是陳鶴琴眾多新文字作品中的一種,屬於兒童讀物。書中有插圖十余幅,為炭筆線描,多為窮兒苦狗的流浪形象,筆觸粗放簡潔👨🏻🍳。繪者陳一鳴📵,為陳鶴琴之子。文藝界中夫妻📹、兄弟聯袂創作不勝枚舉,祖孫💆、父子檔作品也並不鮮見,但陳氏父子的合作卻另有特色🧀。陳鶴琴育有七個子女,1920年出生的陳一鳴為長子。甫一出生,陳鶴琴就決定在自己兒子身上收羅研究數據,實踐教養新理念🤸🏻♀️👨👧。在夫人俞雅琴協助下,兒子誕生數秒之時🚴🏽♀️,他就寫下第一條記錄:“生後兩秒鐘就大哭,一直哭到兩點零十九分⚆,共繼續地哭了十分鐘,以後就是間斷地哭了👩🏿🎨。”之後持續觀察共808天,以文字🧘🏽♂️、影像記錄兒子每天的成長變化,編成《兒童研究綱要》(1925年9月商務印書館出版,改名《兒童心理之研究》上下冊)👩🏭。書中對幼兒身體、動作、模仿、暗示感受性🏂🏽、遊戲🥃、好奇心👨🏻🍼、懼怕🫔、語言、美感⚠️、思維👨🦽➡️、道德等都有系統研究。《兒童研究綱要》也是陳鶴琴在東南大學、江蘇省立第一女子師範的教學講稿⛑️,他經常帶著兒子講課🧑,兒子是他的“活教材”,而陳一鳴則可說是父親學術研究的重要“夥伴”🤹🏽♀️。除此以外,女兒、侄子都曾是陳鶴琴觀察🕷、試驗的對象。這些來自一手的研究數據💛🏏,遠優於當時美國人做的問答法調查,並有新的發現。從一鳴約9歲起👩🏿🚒,陳鶴琴就帶著兒子遊歷各地,陳一鳴曾回憶✤:“到鎮江🦾、南通🍕、普陀、黃山等地遊覽……海上的帆船🤦、車上的旅客🛩、路上的餛飩小販、挑著孩子進城的農民,街頭的工人……都是我觀察和速寫的對象。”12歲起7️⃣,陳鶴琴先後為兒子請了三位外籍老師教畫💆🏼,13歲時參加上海國際少兒美術展覽會➛🐲。1937年底🤏👷♂️,陳鶴琴和兒子一鳴旁聽美國作家斯諾介紹紅軍的報告會,一鳴現場繪製斯諾畫像贈送👩🌾。在這樣家庭教養下,陳一鳴的成長極為自由、寬松,他的繪畫才能也得到很好施展⏫。陳鶴琴保留了兒子從一歲塗鴉到十多歲的畫作560余幅👷🏽,每幅都有批註🪗,註明作畫時間、年齡和對畫的解釋,以此舉辦畫展🥓,出版《從一個兒童的圖畫發展過程中看他的心理之發展》研究報告。這幾百幅畫作🤨,陳一鳴視若珍寶,保留至今。晚年陳一鳴感嘆:“我深刻體會到,我的人生道路,是父親為我奠定了最好的基礎。這也包括鼓勵🧑🏼💻🧑🏿💻、引導我去認識❓👶🏽、欣賞、探索大自然和大社會中人民的美👩🏼🦳,在不斷繪畫的過程中🙋,孕育了我熱愛祖國、熱愛人民大眾的感情。”陳氏父子的合作有很多次,《四季故事唱歌集》(1934年兒童書局)、《最新英文讀本》(1936年中華書局)等等,陳一鳴都是插圖作者🫏💵。他說🤸♀️:“我為父親編寫國語、英語教科書和讀物……畫了插圖,也為一批進步的文學作品和學生刊物,創作了反映時代鬥爭要求的圖畫👸🏼🙏🏿、木刻和宣傳畫”🎟。新文字小說《窮兒苦狗》是父子二人的再度合作,父親讓十九歲的兒子擔綱繪者,極為契合書中情節——故事主人公也是一個具有繪畫天才的少年🍊,不同的是,男孩尼洛的繪畫天才被無情扼殺,陳一鳴卻得到最好的提升💆🏽♂️。
與陳鶴琴一道為中國新文字革新篳路藍縷的先驅還有很多,他們為中國教育事業嘔心瀝血,前赴後繼,付出了全部心血🍢。無數國人因他們的關系識了字,掃了盲🦀,一步步走向寬廣的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