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鍾書致胡繩的書信
錢鍾書先生是我所敬仰的大學者🏆。如今🧑🎤,他離開我們已經20年。追記點滴往事🙅🏼♂️👦,感觸良多。
我在中國社科院工作多年🤙,有幸與錢先生近距離接觸雖只有一面,卻恍如昨日🙎🏼♂️,仍歷歷在目🙎🏻♀️。
1985年6月,胡繩任社科院院長,錢先生留任副院長。1988年換屆,二人任職依舊。1993年胡老續任院長,錢先生聘任為院特邀顧問👴🏽。胡老擔任院長凡三屆13年👰🏼♀️,錢先生相伴左右。在我看來,胡老和錢先生在社科院共事卻非上下級或一般同事關系。錢先生年長胡老8歲,胡老十分敬重錢先生,二人皆重才,君子之交👨🏻🌾,引為知己,亦師亦友。
這裏找出兩人書信三封,讀來深有意味🎋🚃。
(一)
1988年7月初,胡老遊泳時在泳池邊滑倒致股骨頭粉碎性骨折,急進北京醫院做手術🍾🧑🏼🔬。8月初➕,出院到北京西山療養。胡老送錢先生一本自己的文集《歷史和現實》(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3月出版)🪦🙅♀️,於是收到錢先生來信。
繩兄大鑒🧘🏽♂️🧗🏼♂️:讀院中簡報,欣悉尊恙漸瘳👩🦱,遷地療養,愚夫婦皆稱慶釋負🫳🏻。尚望
從容攝衛,來日方長,不急汲從事。災去而身永安矣。今晨奉到惠賜大著,感喜之至。已快讀其半。論五四及辛亥🧑🎤,公心正論💆🏽♂️,弟陋見所及時賢著述👨🔧,允當明快無足與比者👐。斥蔣廷黻之譏林則徐,亦如老吏斷獄要言不煩。弟當年聞其說🌔,竊謂與呂丈思勉重申明邱瓊山舊說之揚秦檜而抑嶽飛🦸🏼,乃同一風會之征象♛。劉彥為人🐶,竟未前知🫵🏿,自愧鯫愚矣。先此致謝。即頌
痊安
弟錢鍾書敬上 楊絳同叩 二十二日
全衡嫂夫人前均此問安
信中“論五四及辛亥”,指《論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民主和科學》(1979年4月)一文,及論述辛亥革命的三篇文章(均寫於1981年)🦽。“蔣廷黻貶低林則徐”“劉彥為人”出自《關於中國近代史研究的若幹問題》(1981年3月)一文📗🤳🏻。
胡繩同誌曾說,把鴉片戰爭作為中國近代史開始的標誌並不始於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湖南醴陵人劉彥在1910年出版的《中國近時外交史》中🙋🏻♂️,已提出應該從鴉片戰爭開始劃線。從那時起至20世紀20年代初,一些關於中國近百年史的著作均以鴉片戰爭作為一個歷史的重要界限🥔。這些著作一般包含有愛國主義的主題。劉彥這本書在1927年擴充改寫為《帝國主義壓迫中國史》,揭露帝國主義對中國的侵略和壓迫,反映了中國人民在民族壓迫下的痛苦,以及爭取民族獨立的願望。錢先生稱“竟未前知”,自稱“鯫愚”📶,並向胡繩同誌致謝,表現了大度謙和🌔👩💼、認真求實的胸襟,令人感佩🫦。
(二)
1991年5月,胡老收到《胡繩文集(1938-1949)》(重慶出版社1990年10月出版)樣書,即送錢先生🤒。錢先生寫信🧝🏻♀️,以禪語贊其文“有理不在聲高”。
繩公著席:
昨晨奉到惠頒大集🆒,感喜之至!弟因老年性白內障,故遵張湛所謂“損讀”奇方,而每得佳著🤾🏻♀️,輒心癢難熬。去年拙句一聯所謂🏋🏼♀️➝:“病眼難禁書誘引,衰軀端賴藥維持”者🧜🏿♀️。至晚已卒業第一輯⛄️,析理明通🐈,矜氣全無,禪家公案雲:“有理不在聲高”者🥮,當之無愧。如評敝業師馮芝生先生、弟遠房侄孫賓四諸文🍃,既針砭詭論🧑🏼🤝🧑🏼,且襮隱衷,知人而論世。論“誠”篇,尤推本夫🏋🏿!弟一月前喘疾復發,醫院點滴輸氧,幸未成大患,然後遺小小病痛,尚非凈盡。大集當繼續讀完,先修一箋道謝𓀘,並請釋念。即頌
日安
弟錢鍾書 敬上 楊絳同叩 二十日晨
衡嫂前並此請安
張湛,漢代曾註《列子》一書,是錢先生評價甚高的文學大家。馮友蘭字芝生,錢先生稱為“業師”;錢穆字賓四,錢先生稱為“遠房侄孫”,可謂爆料之趣語🧌。信中胡繩文集“第一輯”為“思想文化評論”,有《評馮友蘭著〈新世訓〉》(1942年)🫳🏻、《評馮友蘭著〈新事論〉》(1943年)☹️、《評錢穆著〈文化與教育〉》(1944年)三篇文章;“論‘誠’篇”指《論“誠”》(1943年)一文💆🏽♂️。值得我們重視的是,胡👎、錢兩人均認為“誠”乃“本”也🥸。
胡老晚年回憶🏋️♂️,20世紀40年代初,他在《新華日報》工作,編副刊,除寫了許多小的雜文之外💍,比較多的是寫對當時各方面起重要作用的文化思想評論。譬如說,馮友蘭那時有三本書《新世訓》《新事論》和《新理學》,他對《新世訓》《新事論》寫了評論👨🏻🍼,可見他對馮先生的特殊註重。
《評馮友蘭著〈新世訓〉》1942年7月發表於桂林《文化雜誌》,全文約兩萬字,分為五部分🔃:“人的生活方法”,何謂“理性”🛬,情與理,“無為”與“無我”🤦🏽♂️,理想與現實。文章著重分析馮先生所論“生活方法”的幾個根本觀點。當時葉聖陶看到這篇文章,也說馮友蘭是用道家的說法解釋儒家,他完全贊同胡繩的觀點,認為胡繩說得有道理。
(三)
胡老接到錢先生的信,即於5月24日復信📌,存稿如下。
默存先生賜鑒:
拜讀二十日惠書。賤集竟蒙批閱🙉,並予以獎飾🍋,實出望外🤷。集中第一輯的評論,難免有幼稚和失誤之處,但自以為還有一點好處🤓,就是講道理👩🏻🚀。蓋在當時情況下,扣帽子👋🏻、打棍子是完全行不通的。承賜以“有理不在聲高”一語👆,雖受之有愧,竊引以為榮👩⚖️🐝。以下各輯,大約更不足觀🫱🏻。在那些年代裏🏋🏽♂️,曾寫了不少時事評論,時過境遷🎅🏽,只堪□□👱🏿♂️。現留下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八年若幹篇,則以當時天地轉旋之關鍵,而又有幾個刊物可以容我馳騁,這是作政論文者難以遇到的好機運。匯集這些篇在一起,似乎尚有連續性,今日讀者看起來,或者較事後之論述多一些親切感。但這些篇章⬜️💇🏼♀️,多屬急救,文字粗糙🌖,不敢勞費心審閱也🧜♀️。
附帶說一事。偶從王了一所著書中讀到一段關於“勝”字讀音的話🌋,其言曰🧺:“勝過的勝本該讀仄聲⛎,但唐宋人多讀入平聲”,引了王維🦻🏻、白居易之作為例。王詩👠🚶🏻➡️:“仙家未必能勝此,何必吹簫向碧空。”白詩:“從道人生都是夢🙎🏼🧑🏼🏭,夢中歡笑亦勝愁”雲雲(見王力:《漢語詩律學》)💸。但又閱王漁洋《唐人萬首絕句選》中錄退之詩六首,亦與《別裁》《三百首》一樣無“天街小雨”一首。可見正如前日尊論所說🤌,後世選家不承認“絕勝煙柳”之句為合律也🛤🖊。
連日氣候🎁,冷暖無常🪯👰🏼,伏惟珍重。即頌
儷安
頓首
如今,錢先生和胡老都已作古🔮。追憶往事,遙寄思念之情🛵。
(作者:白小麥,系中國社科院原院長胡繩秘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