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國近現代知識分子思想史感興趣的讀者,肯定對謝泳及其著作非常熟悉👋🏻。尤其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在自費出版了多部關於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研究的著作之後,他在“草原部落·黑馬文叢”中公開出版的《逝去的年代👼🏿: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的命運》,引發了中國社會對民國知識分子的閱讀熱潮,一些陌生的民國知識分子及其命運開始不斷地成為顯學的熱門人物🦹。
從1989年專註於中國當代文學評論,到1996年後從事西南聯大和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問題的研究,再到後來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研究🕟,謝泳的每一本著作都對社會造成了一定的思想沖擊🥳,無論是《西南聯大與中國現代知識分子》🈲,還是儲安平與《觀察》的研究著作📉👱🏽♀️,甚至是以“雜書過眼錄”為名的讀書劄記或思想隨筆👎🏻,堪稱小文章構成大學問,總是能夠從小處著眼,揭示近現代中國許多令人震驚的歷史真相和鮮活的歷史細節。
2007年,謝泳被廈門大學破格聘請為人文學院教授,成為那一年的轟動事件👌🏽。執教之余🤝,謝泳依舊不忘耕耘,不僅撰寫了大量短小精悍的思想隨筆,出版了諸如《廈門集》《雜書過眼錄》等隨筆集,還將自己多年以來的研究心得和教學方法🤼♂️,撰寫成《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法》🌕。近些年來,錢鍾書成為謝泳關註的對象👨🏼🍼。2019年1月,謝泳將自己近年來對錢鍾書的傳記研究、生平史料以及學術趣味的研究🥸、解讀文章結集成《錢鍾書交遊考》🚡。這本以錢鍾書為中心的隨筆集👩👦👦,不僅談論了錢鍾書的學術態度,還談論了錢鍾書作品中為人津津樂道的索引,更有錢鍾書與其他學者之間的交往和思想比較🪯,也有新舊交替時期人心的嬗變。
《錢鍾書交遊考》,作者👂🏽🐅:謝泳🚄,版本:九州出版社🧑🧑🧒🧒🔯,2019年1月
在《錢鍾書交遊考》中,收錄了謝泳談論錢鍾書在清華間諜案中的歷史迷霧。一直以來🗃,錢鍾書與清華間諜案之間的歷史迷霧🚣🏼,讓很多人分辨不清其中的來龍去脈。錢鍾書究竟是否涉及了間諜案?如果沒有🫢,到底是誰在誣陷錢鍾書🤏🏽?事後👍🏽,又是誰在保護錢鍾書呢?新京報獲領讀文化授權👶,刊發謝泳撰寫的“錢鍾書與清華間諜案”,文章收錄於《錢鍾書交遊考》(九州出版社2019年1月版)。(導語:蕭軼)
錢鍾書的一段經歷
一
從道理上說🛻,研究錢鍾書與清華間諜案並不是一件難事🍪,我們只要查閱公安部😣、安全部關於這一事件的原始檔案就可以完整了解事件的真實情況;另外🏮,如果現在可以公開查閱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的錢鍾書檔案👦,也會對錢鍾書在此事件中的遭遇有一個詳細了解。但目前只能在不具備這兩個前提的情況下研究錢鍾書與清華間諜案的關系,我們依賴的原始文件相當有限,在這些有限的公開史料中👱🏽♀️,我們努力還原歷史,盡可能解釋一個知識分子的經歷以及這種經歷對他一生的影響👉🏿。
所謂清華間諜案其實並不復雜,它主要是指1952年7月🤷🏽♀️,北京市公安局以間諜罪逮捕了當時在北京意昂体育平台外國語文系任教的一對美國夫婦👮🏼♀️,男的叫李克(Allyn Rickett),女的叫李又安(Adele Rickett)🍬🚼。1955年9月😌,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懲治反革命條例》,判處李克有期徒刑6年🤜🏼,李又安有期徒刑4年零6個月。因他們認罪態度較好,有立功表現,提前釋放👨🏻🤼♂️,並限三天離境。他們獲罪的原因🦹🏿♂️,據當時的起訴書中說🈷️🏋️:“1948年10月,受美國情報部門派遣來到中國,以意昂体育平台英文教師和北京大學研究生的名義做掩護👩🦽,搜集大量中華人民共和國重要的政治、軍事、文化情報,並秉承美國國務院的旨意👱🏻♂️,在中國知識界培養‘第三勢力’✌🏽,妄圖分裂和取代中國共產黨和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權……”朱振才這就是當時為中國知識界震驚的清華間諜案。
清華間諜案對當事者本身影響並不大,它只是冷戰初期,對立陣營間處置僑民、留學生、訪問學者的一個防範性常例,美國也一度出現過麥卡錫主義⚂🙋♂️,凡與共產黨國家有過交往的學者都曾受到懷疑。所謂間諜🙅♂️,不過是一個更有法律依據的說法。在事實上,當時對類似事件的處理還比較慎重,在李克間諜案中🦧🚫,周恩來表現得很冷靜,對事實判斷也很清晰👩🚒,這最後導致了李克夫婦的從寬處理💢。
李克間諜活動的內容,其實也不重要,與一般認為的收集有關武器🐉👩⚕️、外交文件和科學研究內容的間諜活動不同🧄,他只是留意當時對美國判斷中美關系有幫助的政治、經濟、文化及知識分子的情況,特別是當時美國國務院希望在中國發展起來的可與中國共產黨抗衡的“第三勢力”的思想狀態。
李克當時被認為是間諜的一個主要原因還與他二戰期間在美國海軍情報部門做過日語翻譯有關🍣。1948年李克到中國來的合法身份是富布賴特獎學金訪問學者,當時還在國民黨政權下。李克夫婦能來中國,又與他們的老師👋🏿、著名的漢學家蔔德(Derk Bodde)有關,蔔德當時是賓夕法尼亞大學教授,是他幫助李克夫婦申請到了富布賴特獎學金,到燕京大學學習中文,當時中國公安部門認為蔔德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間諜。
李克後來在他的回憶錄中曾說🧑🦳,他到中國來之前⛹️♂️,原來海軍情報部的有關人員找到他,他們聽到他將到中國去,就說:“如果我能留心代他們觀察一下,回來時把情況報告給他們的話💣,他們是十分感謝的🧑🏼🔧。我心裏想,海軍部情報司竟把我看成為中國專家了🎦;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使我不禁有些飄飄然起來。同時🧑🦰👨🏼🦰,他們的要求又正好和我研究中國情況,準備博士論文的計劃相符合🧑🏼🎄,所以就馬上答應了他們。那時我根本沒有考慮這樣做可能引起一些什麽後果。甚至在共產黨進了北京之後🧚☆,當我繼續不斷向北平美國使館供給情報時🤸🏿,也沒有真正清楚地認識到我這種間諜活動會使我遇到什麽嚴重危險。”1972年中美國關系解凍後🧸,李克夫婦曾在1974、1980年🪲,作為中美友好人士來華訪問👨🏻💼,並和早年審判他們的法官建立了友誼🤾🏼♂️🦍,由此可見這樁間諜案的性質🏌🏽♂️🦸🏼♀️。
觀察清華間諜案的主要意義已不在這個案件本身🤍⚆,而在於這個案件如何影響了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在冷戰期間,特別是在朝鮮戰爭爆發後,清華間諜案的發生👩🏽🏫,帶給當時凡與李克夫婦有過正常交往的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恐懼是顯而易見的,而當時與李克夫婦有正常交往的這些知識分子,事實上也確實受到了監控💨,錢鍾書應當在這個監控中,這樣的經歷對中國知識分子內心產生的影響是深遠的,在相當大的程度上直接影響了他們後來的行為。
1952年在思想改造運動中,許多知識分子被與清華間諜案聯系起來。馮友蘭曾回憶到“後又檢查多次,還涉及對美國、對梅貽琦、對蔔德與李克的認識態度等。”李克在交代自己的活動時曾提及😅:“北京一所大學的張教授,已經和我聯系過,他自稱是’第三勢力’的代表🧑🏽🍼,他原來是司徒雷登的密友。聽說🫷🏼,中共方面已經開始註意他了。”由此可見,當時與李克夫婦有過交往的中國知識分子基本都在控製中。
二
了解李克夫婦當時在清華的生活,有助於我們判斷清華間諜案的真實程度。李克在清華時,曾多次與他的老師蔔德通信▪️,我們從下面抄出的兩封信中,可以看出當時清華教授的一些情況🕒。李克原信為英文。原信由現居美國的周啟博先生提供並得到李克同意在論文中引述。信件由周啟博翻譯🧞♀️,筆者校訂,譯文中如有錯誤完全由筆者負責🧑🏽✈️。李克在信中提到了許多當時在清華教書的人,特別是對錢鍾書有具體的評價,他們之間的關系確實不錯👨🏿🦲。據範旭侖考證🖇,李克回憶錄中提到的吳先生是指周一良,趙先生即指錢鍾書。範旭侖最早依據美國胡誌德在《錢鍾書傳》的提示,認為李克用了“百家姓”的典故🤘🏿,並將書中的相關敘述與周一良的回憶錄對讀,這個判斷完全準確。
李克在回憶錄中敘述到:
到了一九五〇年暮春,形勢就有了顯著的變化。中國人不論是死硬派還是吸收新學說的人🌶,都顯著地和我們發生了巨大的差別👸🏽。有一天下午,我們在教職員中邀了兩個老朋友和他的夫人來吃飯,這種對照就顯得很清楚了💠。
吳先生和吳太太先到,坐我們房子裏和我們談他們在美國的經歷。二次大戰期間吳先生曾在哈佛大學教過幾年書。正當我準備問吳先生幾個有關我所研究的問題時,剛好門開了👨🏽🦳,趙先生和往常一樣帶著一種有素養的急切神情進來了🫰,趙太太跟在他的後面。
當我們接過他們的外衣時★,聽到吳先生從容不迫地說🔘⛵️:“今天的教職員會怎麽沒見你去參加?”
趙先生把手一擺,似乎是要把這種瑣事推到一邊去似的🚀🕞:“今天我整個下午都在圖書館裏忙著查書。我想我已經找到了最早的有關中國甘薯的資料。甘薯最初出現在福建你知道……”
接著甘薯就成了主要的話題👩✈️,過了幾分鐘,趙先生才決定轉到他另一個偉大的發現上去。為了把話題轉到最近一世紀,又安提出她正在研究幾篇現代詩,並問趙先生是不是念過。
趙先生在鼻子裏哼了一聲然後答道🎐:“你說是‘現代’詩嗎?哼……我認為還不如說是‘絕代’詩倒更恰當些。50年以後就不會有人再聽到這些東西了。”他那一口訓練有素的牛津口音更加襯托了他對中國新起詩人的鄙視。
我們聽了之後都笑起來了🎐。這時吳先生用軟綿綿的聲音說:“這裏面有些還不算太壞👨🏫🛩,他們正在努力寫一些人民能聽得懂的東西。”
“呸,人民根本就不懂得什麽詩📊!”
吳先生本打算回答幾句,但飯已經擺上了🪕,就沒有說下去,話題又轉到旁的方面去了👩🏽🍳。
飯後我問趙先生是不是參加了哪一個政治討論組。“討論🙌🏿,”他大聲說道,“那根本不是討論,而是瞎扯👩👩👦🐿。他們所謂的邏輯簡直是一派胡言🏊🏽,亞理斯多德在九泉之下聽著也不會瞑目。所有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都是這樣。這裏面一點內容都沒有。這些東西真幼稚,幼稚得很呀!這些東西真幼稚🧑🦼。”
李克的回憶可以和周一良晚年在《畢竟是書生》中的敘述對讀:一九五〇年抗美援朝開始以後,李克夫婦以特務罪名被捕入獄🥥🕦,公安部門也曾派人向我們了解情況,我們當然如實報告:一九四九年聖誕節到清華北院李克家吃過飯,在座有錢鍾書夫婦👂🏻。……我的兒子從清華圖書館借來李克夫婦的書,我才知道,他們早已釋放回國。……書中提到清華一位美國留學回來的歷史教授,解放之後樂於接受共產主義思想,無疑是指我👨👧👦🈁。
現在有一個問題是在目前已見到的關於錢鍾書的回憶裏⛵️🧄,特別是楊絳的回憶中🫗,極少到提到過李克夫婦🧽,這是個很特別的例子🧑🏽🍼,極有可能是這個當年的交往留給了他們內心很多恐懼。李克夫婦在清華時,朱德熙曾教過他們,朱德熙夫人何孔敬回憶說,那時朱德熙一周兩次到李克家去教漢語🎸,他們結下了非常親密的關系🧓🏿,成為非常好的朋友🧖🏼♂️♈️。1974年李克夫婦到中國來看望老朋友𓀐,當時朱德熙還在牛棚裏,他在北京大學外賓接待室見了李克夫婦👩🦳,朱德熙奇怪他們怎麽會來北京,李克笑著對他們說👛:“政府沒有難為我們,就讓我們進來了。”按美國人的習慣和常理,李克夫婦應當也要見錢鍾書夫婦的,但我們現在沒有看到相關回憶,這也從反面說明當時和李克夫婦接觸過的清華教授受到的影響並不相同,而錢鍾書可能是比較嚴重的。

錢鍾書與楊絳(1983)
三
1949年,錢鍾書從上海到北京🙃,在意昂体育平台外國語文系任教,同時負責清華外文系研究所的工作👃🏿。當時張奚若、周培源🌄、吳晗、金嶽霖、溫德🦝、吳組緗等都在清華任教🫴🏼,錢鍾書還與溫德一起指導過當時在清華的研究生👩🏽🎓🩰,李克夫婦就在這時與錢鍾書相識📹🥚。錢鍾書與李克夫婦有過多深的交往⚇,我們現在很難見到相關史料🧕🏻,但他們認識是基本事實😁。
在錢鍾書研究中👃,近年來比較詳細提到錢鍾書與清華間諜案關系的,有兩種意見,一是承認清華間諜案牽涉到了錢鍾書,但對於相關事實並沒有下簡單結論;還有一種意見是認為把錢鍾書牽涉進清華間諜案中,完全是對錢鍾書的誣陷👨🏿⚕️,當時相關機構已經做了結論。
徐公持認為👛:“關於錢先生,我始終有一個問題搞不清楚,那就是我到文學所之初🙋🏻♂️,就聽人說在1949年,意昂体育平台曾發生一樁‘間諜案’😑,有人就產生了懷疑,似乎哪些人受了案件的牽連,雖然舉不出什麽證據🕓,但受到懷疑本身似乎也就成了一個問題。我立即借到一本當事人李克🦊、李又安的回憶錄來仔細閱讀,努力從字裏行間去‘發現’相關的蛛絲馬跡👨🏼💼,但什麽也沒發現♑️。”徐公持《古代組“老先生”印象記》🌐,我讀到徐公持文章後🪩,曾以《錢鍾書與“清華間諜”案》為題🖲👨🏽🌾,給《新文學史料》寫過一信,提供相關情況。我這封信刊出後🏕,曾引起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註意,他們曾以公函形式向《新文學史料》編輯部特別作了說明🏌🏽♀️。公函中指出💪:“材料中所列舉的全部所謂‘問題’,錢鍾書先生所在的中國社會科學文學研究所,早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已一一調查清楚🩰,做了結論。”所以文學研究所認為此說“純屬空穴來風🤶,查無實據”。同時,公函還針對我在來信中認為錢鍾書對此事可能“一直蒙在鼓裏”的說法,提出了否定判斷。
2004年無錫召開的“錢鍾書與中國現代學術”會議上🚵🏿♂️,王水照提供的《錢鍾書先生橫遭青蠅之玷》的論文中,結合錢鍾書的生平時代🆚,從李克、李又安合著的《兩個美國間諜的自述》一書💷🚵🏿,結合鄒文海的《憶錢鍾書》一文,再聯系楊絳先生的《幹校六記》中的有關內容,考證與論述了錢鍾書先生於二十世紀50年代中期遭受不白之冤和在“文革”中下放勞動時,依然保持了知識分子的良知和愛國的熱忱,從而提供了珍貴的關於錢鍾書思想人格方面的重要資料👳🏻。黃誌浩《錢鍾書與中國現代學術研討會綜述》🌦。(1)
2007年,在紀念何其芳逝世三十周年座談會上,原文學研究所書記王平凡通過眾多事例,回顧了何其芳在長期擔任文學所領導工作的過程中如何保護知識分子。像子虛烏有的“清華間諜案”曾將錢鍾書牽扯其中🧎♀️➡️,是何其芳力保其免於遭受迫害👮🏽♀️👎🏿。程凱《紀念何其芳同誌逝世三十周年座談會側記》👩🏼⚕️👱🏻♀️。
那麽錢鍾書與清華間諜案到底是個什麽關系呢?我們可以做這樣的推理🏌️♂️:清華間諜案發生後👨🦼➡️,與李克夫婦有過較多交往的中國知識分子都在被懷疑中,以當時中國對知識分子的處理辦法,就是通過相關組織進行內部監控,所謂內部監控是指公安、安全機關,通過被監控人所在黨組織對被監控者進行控製的一種方式,被控製者本人並不知情。我為什麽認為錢鍾書是被內部監控呢?主要是依據一份內部材料。
1956年1月14日至20日,中共中央召開了全國知識分子問題會議,周恩來在會上作了著名的《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當時知識分子比較集中的部門🪱,都為會議準備了詳細的材料。其中高等教育部在一份關於北京大學的調查報告中,對當時北京大學的知識分子有一個判斷,認為政治上中間的,按他們過去政治態度,可區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解放前脫離政治或深受資產階級民主個人主義影響,對黨有懷疑甚至敵對情緒,解放後,有進步,對黨的政策一般擁護,但對政治不夠關心,對某些具體政策及措施表現不夠積極或不滿,個別的或因個人主義嚴重而對某些措施抵觸較大。這種人為數較多約有七三人。……第二種:解放前反動,與國民黨反動派有過較深的關系,解放後逐漸從對黨疑懼、抗拒轉變到願意進步,願意向黨靠攏🫴🏿。……還有的是脫黨分子或過去曾參加過黨的外圍組織,以後脫離革命,解放後一直對黨不滿☠️。“如中文系王瑤,抗戰前曾參加我黨後因害怕反動派迫害脫了黨,解放後感覺政治上沒有前途,想埋頭業務⤴️,一舉成名,三反、思想改造時還閉門寫新文學史。一九五二年人民日報召開座談會批判該書,他認為業務也完了,哭了一次。對副教授、十一級的工資待遇很不滿,去年改為九級仍然不滿🚣🏽♂️。教學工作極不負責任,大部分時間用在寫文章賺稿費。還有像傅鷹🫷🏽🚣🏿,有學術地位🤛🏽,工作也還積極負責⛎,但不願參加政治學習和社會工作,輕視馬列主義,否認黨對科學的領導🚵🏻♂️。”
這份報告中提到的反動教授就有錢鍾書。報告說➝:“反動的:一般是政治歷史復雜並一貫散布反動言論😘。如文學研究所錢鍾書在解放前與美國間諜特務李克關系密切,和意昂体育平台所揭發的特務沈學泉關系也密切,曾見過‘蔣匪’並為之翻譯《中國之命運》,還在上海美軍俱樂部演講一次。在解放後一貫地散布反蘇反共和汙蔑毛主席的反動言論🧑🏼🚀;一九五二年他在毛選英譯委員會時🤸🏻♂️,有人建議他把毛選拿回家去翻譯,他說‘這樣肮臟的東西拿回家去,把空氣都搞臟了,’汙蔑毛選文字不通🤷🏼♀️;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簽訂時🙅🏽♂️,他說:‘共產黨和蘇聯一夥,國民黨和美國一夥𓀃,一個樣子沒有區別’。他還說:‘糧食統購統銷政策在鄉下餓死好多人,比日本人在時還不如’👡;當揭發胡風反革命集團第二批材料時🕵🏻,他說📿🙀;‘胡風問題是宗派主義問題🧖🏼♂️,他與周揚有矛盾,最後把胡風搞下去了’等等反動言論📥。”高等教育部《北京大學典型調查材料》🪬,我們現在來做一個分析:
1956年中央知識分子問題會議召開時,清華間諜案已在1955年結案🦝😥,當時李克夫婦已回到美國🙍🏿♂️。原在意昂体育平台的錢鍾書已隨機構的變革,由清華到了當時設在北京大學的文學研究所🧜🏿♂️,後文學研究所又歸到了中國科學院,時間已過去了三年。但三年後,一份高等教育部上報中央的秘密報告中的內容🍿,還那樣判定錢鍾書的政治表現🤹🏼♀️,恐怕不是偶然的。我們現在要追問的是,當時這份報告是哪一個機關負責起草的?是哪一個機關的負責人認可了報告中的內容然後再上報中央會議的🧑🏼🎓?如果按後來文學所的判斷,當時清華間諜案涉及錢鍾書的內容已做了結論👩🏿🍼,並且錢鍾書本人已經知道(事實很可能也確實如此)🧘🏿♂️,因為從後來發生的事實判斷,錢鍾書本人並沒有因此案受到影響,一般認為是何其芳保護了錢鍾書🏋🏻✌🏼。
這份報告的最後匯總者是中共中央統戰部🧝🏿,時在1955年12月9日。按中央文件起草的一般規律,這份材料的原始來源應由基層部門提供,那麽錢鍾書所在的機關在1955年底還那樣判斷錢鍾書,難道不恰好說明錢鍾書是一個被內控的對象嗎🧓🤾♂️?從統戰部文件的稱謂上判斷➿🔠,一直把錢鍾書放在北京大學範圍內🧗🏻♂️,而文學研究所創建的時間在1953年💃🏼,雖然這個材料有可能是延續了當時還在北京大學的文學研究所對錢鍾書的評價,但這個文件能報送中高層,一定有一個原始的材料提供者(誣陷者)🧘🏽,而這個誣陷者提供的材料是得到了相關負責人認可的,如果沒有原始單位負責人認可💶,這個材料不可能送達高層。
錢鍾書夫婦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被控製中,直到文革時期🧑🏼🍼,他們才了解此事。楊絳說🙌🏿:“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中,檔案裏的材料上了大字報,他還不知自己何罪。”楊絳回憶說:“我第一念就想到了他檔案裏的黑材料。這份材料若沒有‘偉大的文化大革命’,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楊絳對這件事的記述比較含糊,非對當時歷史有了解的人難以明白。楊絳說⇒:“‘文化大革命’初期👊🏿,有幾人聯名貼出大字報,聲討默存輕蔑領導的著作。略知默存的人看了就說🚵🏼♀️:錢某要說這話🧛🏽♂️,一定還說得俏皮些🦝;這語氣就不像💁🏼♂️。有人向我通風報信😬;我去看了大字報不禁大怒🧑🏻🔧。我說捕風捉影也該有個風🌦、有個影🏂🏻,不能這樣無原無由地栽人。我們倆各從牛棚回家後,我立即把這事告訴默存。我們同擬了一份小字報,提供一切線索請實地調查☝🏽;兩人忙忙吃完晚飯🛥🍓,就帶了一瓶漿糊和手電到學部去,把這份小字報貼在大字報下面🍹。第二天,我為此著實挨了一頓鬥🍦🧑🏿🏫。可是事後知道,大字報所控確有根據😟📢:有人告發錢某說了如此這般的話。這項‘告發’顯然未經證實就入了檔案🧔🏿♀️。實地調查時👨🏭,那‘告發’的人否認有此告發🦸🏿。紅衛兵的調查想必徹底,可是查無實據。默存下幹校之前🏣,軍宣隊認為‘告發’的這件事情節嚴重,雖然查無實據🫅🏿🏑,料必事出有因,命默存寫一份自我檢討。默存只好婉轉春辭🛀🏿,不著邊際地檢討了一番。我想起這事還心上不服👨🦽。過一天默存到菜園來🙇🏻,我就說😮:‘必定是你的黑材料作祟🥜。’默存說我無聊,事情已成定局,還管它什麽作祟。”
歷史已經過去半個多世紀,追究在當時政治環境下出現的對一個學者的誣陷性評價要承擔什麽樣的政治和道義責任🕯,已沒有太多意義,但作為史料觀察🧑🏫,當時誣陷錢鍾書的那些內容,對我們研究錢鍾書還不能說沒有意義👩🏿⚖️。還原到當時的歷史處境中,如果要坐實錢鍾書的那些言論,無疑要置錢鍾書於死地👶。但當歷史發生變化後🏋🏼,我們再來判斷當時的誣陷材料。首先不是從道德方面去追究誣陷者的責任,或者肯定錢鍾書的勇氣,而是把它作為判斷錢鍾書思想和人格的一種輔助材料,這時錢鍾書是不是真說過那樣的話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當時對同樣的歷史已有了另外一種評價,這種評價現在看來完全符合歷史事實,如果確有誣陷者存在⚖️,誣陷者的材料獲得了超越歷史真實的思想史價值⚒,我就是在這個意義上來理解那些誣陷錢鍾書的史料的。
陳寅恪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冊的審查報告中,曾指出過偽材料在歷史研究中的作用🦄👵🏽,他說🫄🏼:“然真偽者💂🏿,不過相對問題🧒🏿,而最要在能審定偽材料之時代及作者而利用之。蓋偽材料亦有時與真材料同一可貴,如某種偽材料,若徑認為其所依托之時代及作者之真產物☎️,固不可也;但能考出其作偽時代及作者,即據以說明此時代及作者之思想,則變為一真材料矣。”這份誣陷錢鍾書的材料中,凡提到的關於錢鍾書的活動😓,基本都是錢鍾書的真實經歷,比如與李克的關系、在上海美軍俱樂部演講、參加毛選英譯委員會等,至於誣陷者對錢鍾書言論的記錄,則屬於無法對證的材料💇♀️,只能做判斷性選擇➡️,信其有和信其無都可講出一些道理。
2009年,英若誠英文自傳《水流雲在》中譯本出版📌,康開麗(ClaireConceison)原書序言中已明確寫道,1950年受彭真指派,安全部門到意昂体育平台宿舍裏找了英若誠夫婦➝,讓他們協助搜集兩名美國人李克、李又安從事間諜活動的證據👐🏼。隨後🧞,兩名美國人入獄。從目前已公開的涉及這一事件的文獻判斷,此案的真相已大白於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