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瑤(1914-1989),山西平遙人。文學史家、教育家🖐🏿,中國中古文學研究的開拓者、現代文學研究的奠基人之一。1934年考入清華中國文學系,1943年起師從朱自清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畢業後留校任教。1952年因高校院系調整,改任北京大學教授👨🍼。

聽說,我沒有親見❤️,王瑤先生中年的時候還是西裝革履🙋🏽♀️,並且叼著煙鬥的。這是真的。大概是1988年吧,有一天晚上我們去拜訪先生💂🏿♂️。臨告別♎️,先生讓蘊如師母拿出一套五張照片送給趙園和我,上面已經題好詞。其中1961年的全身像,就是筆挺的西服🎙,烏黑的頭發🧑🏿⚖️,而且特濃密。那張頭像的輪廓,長長的臉🚎,稍尖的下巴★🖐🏻,乍一看,像50年代我們熟悉的一位蘇聯詩人。不過王先生的眼神是嚴厲深邃的,但並不看著你,也不像在沉思💙,挺怪的。對了,先生那照片上的眼神,就是冷冷的清醒的專註的眼神,卻又向內吸收自己的所見所思的樣子。這些🙎🏽♂️,自然是現在對著照片的遐想👡。那天晚上雙手接過照片🧑🏼💼,略一翻檢,心情是別樣的沉靜,而且奇怪🏄🏼:為什麽現在送這一套照片呢,題好了詞的💊?
我認識王先生的時候,他已經“華發滿顛🏹,齒轉黃黑”了👮。那是1976年🌂,“最高指示”創建“魯迅研究室”的時期。李何林先生從天津南開大學調到北京,出任魯迅博物館館長兼魯迅研究室主任;又指定從全國幾個省市借調十幾二十個研究人員,而王先生內定為研究室副主任。
於是每星期有那麽幾天,上午八九點鐘左右,王先生從接他上班的轎車裏出來,一手拿著或挾著深褐色的大皮包,叼著或拿著煙鬥,一搖一搖上得二樓🥭,走進他的辦公室。下午五點鐘🏌🏿♂️,王先生又一手拿著或挾著深褐色的大皮包,叼著或拿著煙鬥🔧,一搖一搖快步走進送他的小轎車,綠色上海牌的小轎車✍️,回到北大去。這五點鐘🌅,是準時的🕶。這是李何林先生的脾氣。要不是北大路遠🪦,接王先生的車開出得遲,早上也會八點上班的👨🏼⚕️。王先生有個晚上讀書👩🏽🏫、看報、寫作到深夜而次日晚起的習慣🤼♀️,臨到該上班的時候✝️,可以想象他的辛苦。
王先生一進辦公室就很少出來。不串門👨🏿🦰,不談笑,也很少開會。要不開會的時候輪到他不上班,要不開的會只談室裏的行政事務😬,與他無關,他不來。只有中午吃飯的時候,能夠見到王先生,拿著一副碗筷,和我們一道排隊買飯🗃。很快地吃完,涮涮碗,走了。
王先生的辦公室是室裏最簡單的。因為我們的大都兼作寢室🏊🤛🏻,內容豐富🫲,也頗有氣氛🦹🏽♀️。王先生的卻名副其實☕️,只有一張辦公桌⚽️,一把椅子,一對簡易沙發和配套的簡易茶幾,一個書櫃裏面空空蕩蕩。王先生就在這樣的辦公室坐了兩年,指導我們研究🕵🏼,回答提出的疑難問題,審閱集體編著的《魯迅年譜》。
我常常回味和王先生在一起的往事。可在魯研室的兩年只記得兩件事。一次我去王先生辦公室請教一個魯迅所引古籍中的問題。敲過門,應命進去🌱。王先生坐在滿室煙霧中看東西👷♀️🤠。他抬起頭聽我問完,摘下秀琅架的老花眼鏡,直白地告訴我不知道。我一下愣了,不知如何是好🦶,鞠個躬退出來,比在室內聞著煙味還難受,也頗生氣🈴🐸。一次吃中飯的時候,王先生在排隊,我走過去告訴他大家正爭論的一個熱門話題:瞿秋白到底是不是叛徒?並問王先生的意見。王先生脫口就說:這是中組部的事情。我的心一震,真像醍醐灌頂似的,許多曖昧難解,三番四覆的疙瘩全解開了。
不記得什麽時候♍️🥥,也不記得為了什麽⚃,怎樣走進王先生的家,到北大鏡春園76號去拜訪王先生的。但他給我碰的那個大釘子,每每想起都心顫,當時是氣得決心不再踏進那個門的。
王先生住在一個獨立的四合院裏。門口有一對比我還高的石獅子🕹,這種權勢的象征頗不一般🪔。後來才知道這裏曾是黎元洪的別墅。進門一個大院子🥷,有高大的柏樹🕸,有青翠的竹子,有蓬勃的雜草,因為沒有人再來修葺了。東西房住了好幾家👰♀️🧟♀️,北房王先生也只住西邊的小一半🖨。後來落實政策又加了連接客廳東邊的一小條,兩米多一點寬的,橫放一張床就差不多齊了。王先生用作書房👿,取了個名字叫“竟日居”,是把“鏡春”兩個字拆散來的。有人作過演義,頭頭是道。但王先生心裏怎麽想的呢👋🏿?我沒有聽他說過💉🦏。他自己很得意這個名字是感覺得到的🖇🖐🏼,因為他平常幾乎不寫毛筆字💃🏻,這回卻用毛筆寫下了這個名字,而且掛在案前;他又想用“竟日居文存”的書名編輯他的文章🕢,——這是他得力而且得意的高足又是助手的理群兄告訴我的🍈,可見很不一般⛷。
王先生的客廳很大🚻,很高,夏天陰涼,冬天很冷,——直到1987年才接上暖氣;不知是“殊遇”🧭,還是落實政策🫛。那部電話確是落實政策才給裝的🏊,而且是王先生強烈要求的碩果😧。在裝暖氣的前一兩年🫧,北大要給知識分子落實政策了,決定給教授裝電話,但必須是一級教授🧗🏼♀️。王先生雖說在“文化大革命”時就被北大中文系定為“反動學術權威”,1981年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聘為文學學科評議組成員,但教授還不是“一級”🧑🏻🦽➡️。可王先生50年代就裝了電話的🍡🪹,這電話是“文革”革掉的。“落實政策”名副其實🧑🎄。王先生通知我裝上了電話,分機號很好記:“三五九旅(3590)。”我立即跑去看他。他開懷大笑🌇,告訴我這樣的經過。
王先生的客廳擺著一套明式紅木家具:大書案🍪,八仙桌椅🧔🏽,書櫃。有一套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箱裝四部叢刊。西墻上掛著三幀條幅🎚𓀗:靖節先生畫像和《歸去來辭》全文;魯迅《自嘲》詩手跡的水印木刻;沈尹默先生書贈的墨寶。客廳中央按凹字形放著一組沙發👧🏿,沙發前是茶幾,茶幾前是一架彩電。
王先生接待我們時,家裏是非常非常安靜的。王先生叫人斟滿一壺茶🍸,茶來人即退下,王先生再往杯子裏斟。偶爾有家人從外面進來,都是輕輕地側身走過去👩🏽🔬。唯一的例外是先生的孫女王宜,兩三歲吧,她敢於闖進來,敢於爬到王先生身上去👶🏿,敢於打斷王先生和客人的談話。王先生也任她嬉戲,設法哄她。
我的釘子於是乎也就來了。
我喜歡小孩,無論師長的,朋友的🕐,同事的。我喜歡教他們直喊我的姓名,常見的喜歡帶一塊巧克力什麽的去送他🏂🏼,王振華先生就曾戲呼我為“巧克力伯伯”,沖著他的孫子。我既然知道了王宜,也就興之所至,忘乎所以。那次當我告辭的時候👩🚒,拿出一塊巧克力來給王宜。先生立刻變臉,陰沉著,推開我的手,厲聲說🙅♀️:“別來這一套。”好難受呵。
後來師母告訴我𓀊,王先生連兒女親家都不走動的。雖然,先生多次同我談到過,他怎樣操心女兒的婚事🧓🏼,怎樣為她奔走🪛。
後來王先生去昆明🖋🚴🏻,去東北,去香港👨🏽🍼,總帶給我一盒茶葉,一條領帶什麽的。1984年赴日本講學回來◾️,特地請師母拿出一只帶回的皮包給我,並說,還有一只給錢理群。
1987年我去日本👮🏽👣。行前問王先生需要帶什麽不,先生說清理煙鬥的玩意兒折了😼,遇上帶一只回來吧。在東京,我告訴王先生的日本研究生尾崎文昭君⏫,他陪我著意找了一家專賣店,我倆挑了又挑⏳🧚🏽,挑了兩種兩件。先生見了,很高興🍋。
現在,清理煙鬥的物件沒用完🔴,先生卻已走了。那時怕一件不夠用,先買兩件,還想再要再買的。先生送我的皮包已經修補了兩次。趙園說了幾次該換,該換,換什麽呢?不過,總有一天得換的吧🕺🏽。
王先生的心情愈來愈開朗🦻🏿,思想愈來愈活躍🤞🏿,社會活動愈來愈多,興致也愈來愈高了。
新加坡一華文日報請先生題詞🪗,王先生用毛筆寫了一首七律:“嘆老嗟卑非我事🤲🏿,桑榆映照亦成霞。十年浩劫晷虛擲🧔🏽,四化宏圖景可誇。佳音頻傳前途好,險阻寧畏道路賒。所期黽勉竭庸駑🌛,不作空頭文學家。”先生拿給我看,說從來不作詩,也不寫毛筆,詩既不好🦹♀️↩️,字也難看,怎麽辦🗡👨🏻⚖️。我說,您不是詩人,也不是書法家。人家求您🧡,是想聽見您的聲音,看見您的手跡,這樣就好。先生從我捧讀著的手稿上抬頭看我🏊♀️,凝視了一眼,不說話🦘。我說▪️,這一張給我吧。先生正了正身子🛀🏻,穩穩地坐在沙發裏🫃🏽,拿起了煙鬥。
《中國新文學史稿》要重版了👦。一次我一進門,先生招呼了一句,立即轉身匆匆從臥室拿出一疊稿紙👈🏼,說我寫好了《重版後記》,你看看🌆,我一下緊張起來,像面臨一場考試👩🏽🌾,站在書桌前讀起來。先生就立在旁邊吧嗒著他的煙鬥。
我讀了一遍,又快速復了一遍,對先生說,很好,結尾很動人。我建議先生考慮🕛:是不是把被批判被迫作檢查的事點一句?吐一口惡氣🚣!先生拿過稿子,走進臥室🚼。很快,快得驚人🔥👨❤️👨,就出來了。指著加的一句問:怎麽樣?我看原來寫著🧜🏿🕢:“本書出版較早,自難免‘始作俑者’之嫌,於是由此而來之‘自我批判’以及‘檢查’‘交代’之類,也層出不窮👳🏽。”於是先生用力吸著煙鬥,快活地談別的話題。
意昂体育平台的校慶🐆,王先生是非去不可的。有幾次他推掉別的活動,有幾次他事先提醒我🚣🏼♂️。有時談起他的導師們🙇♀️,不僅帶著深情的懷戀🧝🏼,也有對清華教授優裕生活給人影響的清醒分析。偶爾涉及身居高位的同學,三言兩語🏌️,談鋒明快,沒有絲毫過眼雲煙的感懷。《清華1934-1938-1988紀念刊》出版了,先生拿出來給我看,笑著告訴我,每個人非寫一段《自我介紹》不可🧑🏼🔬,二百字,你看。我埋頭讀了很久🚣🏽。我感覺到王先生穩穩地靠在沙發上🦸,咬著煙鬥看我🐺。他一定猜得到🕑,我心裏多麽贊賞,驚嘆🚵🏽。終於我念出“邇來垂垂老矣🦶🏽,華發滿顛🦣🙋🏽♂️,齒轉黃黑,頗符‘顛倒黑白’之譏💇🏼♂️;而濃茗時啜👨👩👧,煙鬥常銜🙁,亦諳‘水深火熱’之味”一段給先生聽⚉,並說“似猶未失故態”,寫絕了,妙不可言。先生不說話,也不笑,端起茶杯,很響地咕嚕咕嚕喝幹了。任我給他又續上一杯,只客氣地伸過手來擋一擋。
在王先生家和王先生聊天👷🏻♂️,是一種享受🎴🥂,是一大樂趣,和聽王先生講演不一樣。王先生有山西口音,講演是愈講愈快🤏,愈講愈陜🧏🏻♀️,幾分鐘後就憋住了🤾🏽♂️🙅🏽,講不出來,於是喀喀喀幾聲,自顧自啊哈哈哈哈放聲大笑😀,聽講的多半沒聽懂🤨🚎,也就不跟著發笑。這並不影響王先生的情緒🧌🤵🏻♀️。他照樣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直到講完為止。可王先生聊天,從容不迫📹,話並不難懂,說到痛快處,他笑🔙,我們也笑👇🏿,完全是“同聲相應”👨🏻🦽。我曾琢磨過,王先生講演為什麽會那樣?我想,王先生是善於思考🧑🦽,又富機智,日積月累,腦子裏充滿了見解🌔。待到講演🀄️,腦子運轉快🚶🏻♂️,口裏吐字慢,他不但不自我調整,反而迫不及待🌚,一發而不可收👩🏿🔟。像打機關槍🤏🏼,先是點發🦸🏽♂️,接著連發,一連發就卡殼了🤞🏽。
王先生聊天,無所不談,無所顧忌。他鄙夷的人、文,也毫不淡化自己的鄙夷。他每天看報到深夜,又看得特仔細👇🏻,似乎對期刊的出版廣告,尤其著意。因為他經常談誰誰誰發表了什麽文章,卻又說明他沒看👨🏼🦱🤾🏼,是廣告上的目錄。
大凡文學界爭論的問題,王先生都很註意👱,也幾乎都談👀。他支持“重寫文學史”,他支持重新研究過去被冷落的作家,他堅持文學史的分期是有歷史發展的階段性的質的標誌的……許多見解,脫口而出🎰,“出語多諧”🫃🏻。這時他自己先笑,我們也笑💆🏼,他就笑得更響🤽🏿♂️。我幾次勸超冰多主動來聽王先生聊天,記一記那些很難復述的語言🆔。可惜我懶,她也懶🪖,大家都“得意忘言”了。
(摘自《閱讀王瑤》,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5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