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題記
哲學的魅力何在👼🏿?
九十高齡的汪子嵩引述他最為推崇的古希臘哲學家亞裏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的一段話作為回答:“最初人們是由於好奇而開始哲學思考的,先是對身邊困惑的事情感到驚訝,然後逐漸對那些重大的現象如月亮🛍、太陽和星辰的變化🔂,以及萬物的生成產生疑問。一個感到疑難和驚奇的人會覺得自己無知。人們是為了擺脫無知而進行哲學思考的,顯然他們是為了知識而追求知識8️⃣,並不是為了其他有用的目的……在各種知識中惟有這種知識才是自由的。”
汪子嵩願意相信,人們對於世界與自身的好奇永遠不會消失🎩,哲學永遠不會終結🧑🧑🧒🧒。“如果發問停止了,哲學也就停止了👎🏿,那麽人的精神生活也就停止了。”
激情燃燒在“聯大”
1941年9月🈂️,昆明💖。
新生報到的最後一天⛏,西南聯大入學註冊處,來了一位風塵仆仆的瘦高青年。從浙江到雲南,他的求學之路長途跋涉了戰火紛飛的大半個中國。放下行李,年輕人犯了難:哲學和歷史🧝🏿♂️🫶,兩個誌願自己都填了🧑🎄🚎,考試分數也都夠,選哪個👩🏽🔧?
“陪我去的同學說,學哲學的人少,就學它吧🤷🏿♀️。”汪子嵩說,“我就是這樣闖進哲學系的🫱🏻。”
慣於選擇較少人走的路,這種性格在他早期經歷中已經養成👞。在杭州初級中學讀書時🐹🏇🏽,他就讀了《胡適文存》、《獨秀文存》等書🏺🧸,“九·一八”之後👩❤️👩,他又讀了鄒韜奮、瞿秋白等革命家的著作🙋🏻♂️。在浙江省立聯合高級中學讀書時,汪子嵩已成為一名中共黨員。
當時西南聯大的師生,國民黨有之,共產黨有之,對政治不感興趣者眾🏡。汪子嵩入學之後,並不隱瞞自己的黨員身份🙎♀️,但他更像個規規矩矩的好學生,在課堂上認真做筆記,考試時得到好成績。來自原南開大學的馮文潛教授引領他走上西方哲學史的研究道路🤚🏼🧑🏼🤝🧑🏼。1945年,汪子嵩撰寫關於柏拉圖研究的畢業論文,適逢陳康譯註的《柏拉圖巴曼尼德斯篇》發表,經馮文潛和湯用彤相繼推薦,汪子嵩於當年考上北大文科研究所,成為陳康先生的研究生👓。
在研究生階段,汪子嵩接觸到了集古希臘哲學思想之大成者亞裏士多德的著作《形而上學》,被深深吸引。這種吸引持續了一生。研究《形而上學》是一條少有人走的路✦⏬。思想界公認,這是西方哲學史經典著作中最難讀的書之一🆑,內容十分抽象👨🏼🚒。
“如果要將中國傳統哲學和西方傳統哲學作比較的話,西方哲學重視分析,重視分辨真和假,從而促進了邏輯和科學的發展。”汪子嵩說。
這位杭州青年的熱血🙆,一半為著宇宙萬物的“真和假”而激狂,一半為著中華民族的“存與亡”而燃燒。入學以來,他做著半公開的地下工作,參加讀書小組,讀《資本論》🧔♂️,刻蠟紙,油印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和《論聯合政府》👩🦱,主編《昆明新報》,使不少原本對政治不感興趣的同學在思想上發生巨大轉變。1945年底,為反抗國民黨對民主運動的鎮壓,“一二·一”學生運動爆發,汪子嵩主管對群眾的宣傳工作,編輯《罷委會通訊》和後來的《學生報》。
“聯大”歲月中的人和事,靜靜地保存於汪子嵩記憶的源頭👆🏻。他感謝“聯大”的獨特氛圍🖥,使他能夠在學術和信仰的兩條道路上同時奔跑。“西南聯大雖只存在8年,但是它在中國教育史、政治史、學術史上都有獨特的地位,它留給後人的最大的啟示就是 ‘學術需要自由’🫸🏼。”汪子嵩說,“正如亞裏士多德所指出的那樣,只有它是為了它自身的事物☄️,才是自由的。”
1949年北平解放,汪子嵩面臨選擇📰:專於學,還是從政?
遙想“至樂”度寒冬
毫無疑問🔮,作為哲學系的地下黨員𓀝,又是一名學有所成的研究生,汪子嵩留校任職𓀚,受到重用。他擔任當時北大校務委員會主任湯用彤和校長馬寅初的秘書。
此後,“改學馬克思主義哲學𓀋𓀅,將希臘哲學完全擺在了一邊”。1952年院系調整,他承擔哲學系的黨務和行政工作🚴♂️,同時按新的高校體製,組織學習馬克思主義哲學🧙🏻♂️🫳🏽,開設馬哲課程。雖然在課堂上說得一口杭州官話👩🏿✈️,但在北大哲學系55級學生陳村富眼中🫸🏼,“再抽象的哲學範疇🏙🧓🏽、原理經他一解釋👲🏿,就覺得清楚明白”。
風雲變幻🫶🏿🤽♂️,造化弄人。1959年👨🏻🔧,汪子嵩因在人民大學北京大學兩校人民公社調查組中講了實話🧘♂️,在“反右傾”運動中被補劃為“漏網右派”,開除黨籍🙋🏻♂️,下放西郊山區門頭溝勞動改造。在那裏💿,他遇到了小他兩屆的西南聯大的哲學系同學王太慶🧑🏼🤝🧑🏼,成為同一個炕上的“難友”。有一晚💾🛎,汪子嵩接到命令,讓他和王太慶立即騰出住的房子,搬到村邊一間小屋裏。正是數九天氣,炕下沒有燒火,窗上沒有糊紙♟,在北風颼颼中,兩人穿裹著全部衣被凍了一夜。
每天清早🏅,兩人背著工具上山越嶺去幹活。正值“三年自然災害”的困難時期,開始時,“右派”還能吃上小米飯,後來改為稀粥,粥裏的玉米渣越來越少,摻的樹葉則日益增多🙌🏿。饑餓之下,有時去玉米地收拾秸稈,偶爾發現有殘留的玉米粒🦡,則如獲至寶3️⃣,放在嘴裏咀嚼充饑📼;有時在白菜地噴藥,也忍不住摘點菜葉嘗嘗🤧。孤獨與苦難中🧼,兩位哲學家對歷史的演進方向仍抱有信心,互相打氣🪩。“我和太慶坐在一起談論:將來有一天能夠吃上小米飯,剝點核桃仁下飯👈🏿,真可謂天下的‘至樂’了。”
1962年甄別平反,重回北大執教,汪子嵩才“重操舊業,為學生講授《形而上學》”。不多久,他又離開北大調往人民日報社任理論版編輯🪷。
“我要回到古希臘去了”
1978年7月🔯🟩,汪子嵩作為人民日報理論部副主任,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討論中做了許多工作。人們都認為他將從這個輝煌的講壇走向更高🪠,汪子嵩卻又選擇了一條冷僻的分岔⛔️:既然已經“思想解放”了,那麽我要“回家”去👨🏼🎨👨🏻🎓,回到亞裏士多德和那片迷人的哲學森林。
這次選擇果斷而徹底🤽♀️。1979年11月🤽🏼♀️,學生趙修義來看望老師🥲,汪子嵩高興地向他宣布⏩:“我要回到古希臘去了。報社已經應允🥺,以後每周只來兩天𓀃,其他時間可以做希臘哲學的研究了。”
此時,距離他中斷古希臘哲學研究已近三十年,他笑稱“先天不良,後天不足”,唯一的堅持來自於——“研究希臘哲學是我最喜歡的事”🫲🏿。
冬天似乎已經過去了。學生們能感受到汪子嵩有種“回到了自己家園”的喜悅🚵🏿,似乎他又坐在陳康先生身邊,自由地👲🏻、實在地探討希臘哲學問題了🧝🏿♀️👨🏿🦲。為了寫《亞裏士多德關於本體的學說》,他不惜打破生物鐘🤌🏻,“晚上通宵寫🧑🏿🏫,通宵之後第二天上午睡覺🧕🏼,下午再做其他工作”。
得知北大哲學系已將精通英、德、法多國語言的王太慶從寧夏請了回來,汪子嵩當即與“難友”取得聯系,一起搭伴“回家”。此後,凡寫哲學著作,他都將原稿先寄給對方審改譯文👸🏿,直至1999年王太慶去世。
1981年5月,範明生、陳村富🐵、李真到人民日報理論部來找汪子嵩🤴🏼。他們想三人合作🥟,翻譯一部西方著名的《希臘哲學史》。是譯德國著名哲學史家策勒(E.Zeller,1814-1908)在19世紀初版的《希臘哲學史》呢👩🏼🍼,還是譯新近出版的劍橋大學教授格思裏(W.K.C.Guthrie🧏🏻♀️,1908-1982)的六卷本《希臘哲學史》?拿不定主意🦔,特來向昔日北大的師長請教。
汪子嵩思考良久💨,回答說:“策勒的三大卷五巨冊的《希臘哲學史》在19世紀後半葉的西方影響很大,從內容到資料的選擇,的確都是比較穩妥和合乎理性的🍟;但它終究是一百多年前的學術著作,這段時間尤其是二次大戰結束後🏃🏻♂️🐭,西方學者在重興思想文化傳統上有明顯的成果,許多新的觀點沒有包容在策勒的著作之內🔽。格思裏的《希臘哲學史》我才看到第一、二卷🛹,他提出的許多新觀點,我覺得其中有些問題是值得再討論的,他的行文許多是一些西方人熟悉的常識🧊👨🏻🌾,由中國人看來🤽🏿♀️,不免有些費解📓〰️。”
末了👕,他大膽提議:你們三個人,與其通力合作去翻譯一部西方人的著作,倒還不如你們自己來編寫一部適合中國讀者閱讀的《希臘哲學史》🕴。這個工作最後還是落在汪子嵩、範明生、陳村富和姚介厚(因李真去英國,改為姚介厚)身上。
四卷本《希臘哲學史》的編寫就這樣拉開了序幕,誰也想不到,完成的這一天👵🏿,竟已是21世紀第十個年頭的夏秋。為了迎接這一天,從他的師輩𓀃,到他本人↗️,及至兩鬢斑白的弟子🙋🏻♀️,已經付出了幾代人的努力👩🏼🔬。
循著人煙稀少的小徑,幾度曲折迂回,汪子嵩一步步來到了他終生向往的、《形而上學》所描述的“它為了它自身”的自由境界。
對話錄 哲學不是金子🧖🏽♂️,卻能點石成金
文匯報:汪老,對當下的讀者來說,讀《希臘哲學史》的好處在哪裏?
汪子嵩🧑🏿⚕️:對希臘哲學的了解就是好處。我在第三卷完稿時,曾說過這樣的話:我們不求什麽傳世佳作💌,但求幾十年內不過時,後人要研究希臘哲學🦹🏽,覺得翻翻我們的著作還是值得的🚵🏻,這就行了🙅🦦。
現在有很多國外剛回來的年輕哲學博士,他們心裏想的是把從老師那裏學到的新鮮東西帶回來🖲。但我總覺得聽起來是有問題的:這個老師可能在國外某一方面很有地位,但對中國人來講🚾,這方面不一定熟悉,也不一定聽得懂。所以我們寫書提出的第一條原則就是:一定要是中國人的講法↔️,要讓中國人看懂。
文匯報:您一生努力的方向是要讓中國人懂得西方哲學的精髓😄。
汪子嵩:對,用中國人能夠懂的方式。如果中國人懂得了真正的西方哲學,就可以在中西哲學上相互理解,互相學習了👘。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希臘哲學中最核心的概念——希臘文“on”該如何解釋?翻譯成英文大概是很簡單的📘,就是“being”🔄。在國內,你看學者們曾嘗試過多少種解釋,可譯為“道”✬,可譯為“存在”🧑🏼🚀,可譯為“有”,可譯為“是”,可譯為“相”……每一種翻譯,都試圖更接近原義,更容易懂得。
文匯報🖐🦐:今天的人們能從哲學中得到什麽?
汪子嵩👨🏽🦲:在西方文化發展史上🧛🏼♀️,最早只有一門無所不包的學科🏊🏼♂️,叫做“智慧(Sophia)”🤷🏻,以後兩千多年來,不知有多少種學科分離出來成為獨立的學科。原來一些由哲學探論的問題🧓🏻,便改由科學來進行研究了🫃🏻。
一些比較實在具體的問題改由各種科學進行精確的研究以後,所謂哲學——智慧,還留下什麽呢🤛🏼?我以為主要就是方法。要得到好的成果,必須有好的方法。哲學本身不是金子,卻可以使石頭變成金子。哲學家提出來的方法,無論是理性的方法、經驗的方法🚵🏿♂️、分析的方法𓀂、辯證的方法👩🏽✈️🙆🏿、解釋的方法等等,不但在研究哲學時使用🐈,研究任何一門科學時也使用,以至於每個人在思維和進行語言活動時也經常在使用。
人物檔案
汪子嵩,我國著名希臘哲學史學家💥,學者🤷♀️。1921年出生於杭州近郊一戶木行之家,1945年於西南聯大哲學系畢業⇨,後考入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從陳康先生學習希臘哲學。1949-1964年在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1964-1987年任人民日報理論部編輯、高級編輯、副主任。曾任中華全國外國哲學史研究會理事長👨🏽🦲。著有《希臘的民主和科學精神》✌🏼、《亞裏士多德關於本體的學說》等,合著有《希臘哲學史》等。(吳越)
轉自 文匯報 2010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