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劄記
○錢之俊
輾轉托朋友從臺北購得汪榮祖錢學新著《槐聚心史🚺:錢鍾書的自我及其微世界》(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4年6月初版),雖距出版已一年,仍興奮有加🧪。這是期待中的一本書。作者此前早就放出風來,正在撰寫一本全新的錢氏傳記。筆者淺薄🛥,粗覽一過✔️,竊以為,是書最具價值者👦🏻,是作者與錢鍾書幾次信息量很大的面對面交流,以及征引的20余封手劄(汪手中留有錢氏手劄70余封)⁉️,余下宏論倒無甚新意🍪。
談陳寅恪
在已發表(出版)的論著中,錢鍾書很少言及陳寅恪0️⃣。但大家喜歡拿陳、錢二人作比較👱🏻,因為他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錢鍾書曾對陳寅恪考證“楊貴妃入宮時是否處女”很不以為然,大家因此皆認為錢對陳評價不高😫。其實,晚年錢鍾書多次對人談到陳氏,從生平交往到學術思想評價,無不涉及,而且評價也不是大家想象的那樣簡單。
1981年7月,汪榮祖第一次從美國到北京🦤,拜訪錢鍾書,呈閱自撰《史家陳寅恪傳》一書✅,錢氏因此談及陳氏及其學術。錢說:“陳先生學問之博實🎚🐬,無可質疑,然思想上是否通卓🏋🏽,方法上與記誦上是否有缺失,文筆是否有潔雅,自有公論✌🏼🥮,不容曲筆#️⃣。陳先生通外國語至多,而於外國文史哲巨著🙂,似未能通解♑️,如在《柳如是別傳》中說💂🏻,牧齋以柳為‘柏拉圖理想’,即因未盡解柏氏之書故🥖。別傳頗有可商榷處,戲稱傳主乃‘柳豈如是’🅾️,而非柳如是也🤏🏽。”(第6頁)陳錢二人在學術研究方法與旨趣上迥異🧜🏼♀️,已為學界所熟知,此話更加深了我們的直觀認識。(李洪巖《錢鍾書與近代學人》、胡曉明《陳寅恪與錢鍾書:一個隱含的詩學範式》🫷、刁生虎《陳寅恪與錢鍾書》等著作與論文,論述較詳,可參)
晚年錢鍾書很欣賞陳寅恪詩,但對其“以詩證史”之法👰♂️,很不認同。汪榮祖說👦🏼:“錢先生尊陳先生其人🤜🏼、愛其詩,而於其學術思想與研究方法則有如冰炭🧑🏼🎓👩🦯➡️。”(第10頁)1981年10月,汪榮祖再訪錢鍾書,談及陳寅恪詩🏪。錢氏認為,陳詩做得好,學錢牧齋,亦受李義山之影響🏕。但其父陳三立雖有詩名👮🏽♀️,然除特有的高亢之氣外,可取之處無多。對陳寅恪以詩證史之研究方法🙎🏼♂️,他認為,陳氏混文於史,實有違文學意趣處,其讀《會真記》以自傳考論之🧜,尤違文學基本理論所謂fictionality(第7-8頁)😩。
寫作此文時🎇,剛好讀到劉夢溪《錢鍾書與陳寅恪》(《中華讀書報》2015年5月27日)一文🚘,其中談到“陳錢的文體論”🥵🥺,認為“陳、錢文體論的側重點雖有不同👨🏻🦯,都是文體革新派則一。他們都主張文無定體🙍🏽♂️,不拘一格𓀃🌼,力倡文體革新”👨🏼🍼。文章論及陳寅恪《論韓愈》,認為陳“對韓愈的評價比錢還高”。文章遺憾地說💉,“錢先生也一直有寫一篇專論韓愈的文章的打算✋🏻,可惜未及動筆而斯人已逝🧙🏼♂️,真是遺憾之至。否則陳♐️、錢兩大家共論‘文起八代之衰’的文雄韓愈,各出以巨文,該是何等好看。”巧的是,汪榮祖的書中就有錢鍾書對陳寅恪的“韓愈論”的直接點評。錢鍾書認為,韓昌黎倡古文而定道統,集封建文化於一身,在大陸人人得而哇溺之👬🏼,陳先生寫《論韓愈》似有糾偏微意,惜推韓過甚,反授人以柄,即培根所謂“Too much magnifying man or matter doth initiate contradiction(of praise)”(過度贊美人或事必然招致反彈)。陳寅恪認為韓愈與唐代小說的傳播有密切關系🤷🏼,錢鍾書認為“此論有謬”🧃🤹🏽♂️,指出六經與小說皆散而不駢,唐人傳奇在古文運動前已有,使陳先生之言而信,則韓氏並元稹《會真記》、陳鴻《長恨歌傳》皆古文運動之產物矣。他不同意韓愈文以載道之說,謂“昌黎以文、道分別為二事,斥莊之道而稱莊之文”,又說“宋人以昌黎入道統👨🏿🎓,尊之而實誣之也🙆🏻♀️。近人論韓🤽🏿♀️,更如夢囈矣。”(第9-10頁)“夢囈”之“近人”,有寅恪先生否?
學術上的分歧🦉,並沒有影響錢鍾書對陳寅恪思想根源的深層理解與判斷,他對陳寅恪的處境似有切身同感💆🏼。1986年7月,汪榮祖第三次拜訪錢鍾書,言及陳寅恪,錢曰:陳氏如一“eternal refugee”(永遠的避難者),對共產黨固然疑懼🪿,對國民黨則“despise,feel disgusted”🤷🏽,渠自身亦有矛盾🚑,如治學崇漢學🏃🏻♂️➡️,卻尊宋學。(第9頁)1988年5月🧏🏿,汪榮祖應邀到中山大學參加陳寅恪學術研討會🕵🏼♂️。會後於6月2日第四次到北京拜訪錢鍾書。陳寅恪自是談話應有之話題。錢鍾書問了學術研討會的經過後說☂️,陳不喜共產黨,瞧不起國民黨,既有遺少味,又不喜清政府,乃其矛盾痛苦之所在,並重申前說。(第13頁)他惋惜陳寅恪晚年雙目失明𓀇,竟窮如此精力為柳如是立傳,刻意求全,覺得不值。(第7-8頁)對晚年陳寅恪思想處境,他認為🥅,陳晚年已無人可談,故頌柳如是之才學⏪,若有所彌補🌂🤐,斯乃其痛苦症結之所在🦹🏻♂️。(第10頁)
雖然錢鍾書對陳寅恪的學術研究方法等有不同看法🆔,但在私人情感上他還是懷有溫情的🧑🧒。錢鍾書回憶💊,解放後忽蒙陳寅恪惠書稱贊《談藝錄》✶😕,雖是陳夫人的筆跡,他還是“心甚感之”。汪榮祖問錢鍾書在清華讀書時曾否與陳氏有過從,他說在校時未上其課💆🏿,同事時也未請益👨👨👧👦👿;在清華接觸較多的師長是吳宓先生🐀。(第7-8頁)錢鍾書去世後,2003年10月🤰🏼,汪榮祖至京訪楊絳先生🌝,又提及陳寅恪👱。楊先生特別提到,錢鍾書晚年很欣賞陳寅恪的詩🕛,說早知陳先生如此會作詩,在清華讀書時♊️,一定會選陳先生的課,成為恩師,但也不必諱言✢👠,他們在釋詩上有不同的看法。(第19頁)“早知陳先生如此會作詩”雲雲👨👨👦👦,讓人平添了許多想象。
月旦師友
錢鍾書對前輩和同輩學人之為人與學術,幾無全面肯定者,一般在禮節性好評之後,再點中要害,指出不是。而對老友和後學晚輩⛹🏼♂️,錢氏卻不吝溢美之詞,如近出之《宋淇傳奇》(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大陸版名《宋家客廳🧑🏿🏫:從錢鍾書到張愛玲》)“錢鍾書”章🔼,雖獨列“月旦文壇學界人物”一節,卻多為諛辭。對錢鍾書的“酷評”💠,識之者以為耿介、直率👨🏿🎓,不掩藏護短,不識者以為尖酸刻薄。錢氏此類言論🦻🏻🎅🏿,在陸續發表的信劄中想會更多。汪榮祖認為♊️,錢鍾書的人格特質“不是刻薄,而是犀利;不是狂妄,而是俏皮🙅🏻♀️;不是揶揄👨🏻✈️,而是詼諧;不是刁蠻,而是機智”。但他認為,“即使犀利、俏皮、詼諧🤷🏿♂️、機智至晚年都大為節製,無復當年直言無忌0️⃣,不再盡情地神采飛揚”✶🏝。(第181頁)本書中🧑🏻✈️,雖多為錢氏晚年言論,但每每言及前輩或同輩學人,往往寥寥數語5️⃣,仍一針見血🧘,不留情面。茲列幾例觀之:
章行嚴《柳文指要》。錢鍾書認為這本書因毛主席之捧而紅♓️,實則文理尚有不通之處。(第7頁)
儲安平。錢鍾書說🤧,“鄙夫婦與儲熟識,此人極熱衷政治,文革時某日出門未歸,死非其辜🦦,實堪憐憫。”傳聞儲安平“tall and hand?some”🤏🏽,錢笑稱這是宏觀之印象。若微觀之,則“thickish lips,loose mouth and a very chin ,which would be of some interest to physiognomists”。(第9頁)
嚴復。錢鍾書說,又陵英文並不甚佳,意譯蓋有藏拙之嫌,可以一筆帶過,不加深究🤱,至於譯者加入己意,乃世界各地之通例,不足為異🌵🍵,絕非嚴復所創👏🧟。(第10頁)
蕭公權詩詞。“蕭先生自是名家😪,今能此者已不多,惟不免舉輕若重耳🧏🏿♀️。”(第13頁)“在清華讀書時已知其名,然未曾謀面😢。”(第7頁)
葉公超。“葉公超亦喜作舊詩🙍,差蕭先生遠矣🧓🏽🏨!”(第13頁)“葉師晚年書法尚能入格,但舊詩則實未入門🤦🏼,此律(指《和好友郭則生》——筆者)實在瑕疵百出🌸。……”(第259頁)“公超先生為弟業師而傾軋弟頗深,Theodore Huters(胡誌德)作弟傳中,即窺其隱”。(第58頁)
關於胡適
本書中🤷,錢鍾書除自述與陳寅恪等生平交往史實外,又還原了幾個有關其生平史實的真實情況。錢鍾書生前🛥,對有關自己的生平文字,已知曉一二🤌🏽♒️,但獲其首肯者少❎。他認為,紐先銘和鄒文海所記多有不實之處,吳組緗所談尤虛妄(指《吳組緗暢談錢鍾書》一文)📈。“吳組緗語尤屬虛妄🧏🏻⏰,弟與之素無往來🌺,亦未嘗選讀中文系目錄學等功課🦵🏻。老糊塗信口開河,小鉆風見縫便入👩🏼,胡言亂寫,以弟為博微名薄利之姿🏈,可嘆可恨。”(第169頁)
錢穆曾回憶🤟🏿:“抗戰勝利後之某年暑假𓀝,余赴常熟出席一講學會🫢🧗🏼♂️。適子泉鍾書父子俱在,同住一旅館中,朝夕得相聚💂💖。”(《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第112頁,嶽麓書社1986年版)錢鍾書說錢穆雖然是史家,但他的回憶錄極不可靠,記事時間也多有錯誤。比如說在常熟見到他們父子一事🎢,他說生平不曾到過常熟,感嘆如此歷史與“fiction”(小說)何異?(第14頁)“家賓四《憶雙親》中有關弟一節之全屬子虛”(第124頁)。
“錢鍾書見胡適”,應是本書中最具史料價值的信息☝️🧑🏼。胡適晚年在臺灣,讀過《宋詩選註》後對胡頌平說:“錢鍾書是個年輕有天才的人,我沒見過他,你知道他嗎?”(胡頌平編著《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第18頁,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錢鍾書夫婦很在意胡適的“健忘”🤭。楊絳《懷念陳衡哲》《懷念我的父親》等文,詳細記述了錢鍾書見胡適的幾次場面👗,有意還原這段史實☝🏽。錢鍾書自己呢,也幾次對人提及此事🩷🌃。上世紀八十年代,錢鍾書就對人說:“胡適之是‘貴人多忘事’,他是見過我的,也是在南京,一次文學圈子裏的什麽聚會。胡適之正好也在南京,當然就被請來當貴賓,坐在首席。我記得當時我還走到胡適坐的桌子邊,向他請教幾個問題。胡適之答話沒說完🏄🏽,便被什麽人叫過去了。那時我還年輕,他則是大名人、大權威,‘所以,我錢鍾書認他胡適之,他胡適之不認得我錢鍾書’。”(胡明《遲到的紀念》,並強調“末兩句話加了引號,正是由於我印象特別深刻”,轉引自範旭侖《“我錢鍾書認他胡適之”》🍟,《東方早報》2013年10月27日)南京這次見面,錢鍾書以後很少提及🧑🏻🌾,他念念不忘的是上海的三次見面。
上世紀八十年代,汪榮祖寄胡頌平所記胡適晚年談話錄予錢鍾書👩🏻🎤。錢閱後回函🛍🖊:“博士雖知我不盡👲,而一言九鼎,足為鯫生增重。‘沒見過’則博士健忘,亦區區人微位末☣️,不足記憶也。”錢遂於信中詳細描述了三次見面情形:
上海解放前一年,博士來滬,遇合眾圖書館,弟適在翻檢(弟掛名為該館顧問),主者介紹握手⚙️。博士滿面春風曰:“聽說你是個humanist(似有春秋之筆,當知弟為吳宓先生學生之故),做的舊詩很好。我也做舊詩,昨天還寫了一首五律(圖書館主者忙送上拍紙簿👌🏽✹、鉛筆),寫出來請教大家🤾🏻。”寫出後,以紙交弟曰👨❤️💋👨✹:“你給我宣紙👧,我為你用毛筆寫。”詩只記有“半打有心人”句⏭。此紙保存至文革時,與其他師友翰同付一炬。弟並未受寵若驚,因此結識🕋。過數月⚛️,博士又來滬,從陳衡哲女士處,得悉內人家世(陳女士極偏愛內人)🧏🏽♂️,欲相認識🔫。陳因在家請喝茶𓀃,弟叨陪末座;胡與內人談話,略見內人《我的父親》文中。敝寓近一小吃店🧲,以“雞肉包子”得名,陳女士夫婦皆愛吃🙍🏿♀️,內人常以此饋遺之🛖,是日亦攜往,博士大賞“好吃”,而陳甚節儉,備點心只是“蟹殼黃”小燒餅🏊🏽♂️🏃➡️,博士嗤之以鼻曰🫲🏻:“此等物如何可以請客😤!”陳怫然🫰🏻,事後謂內人曰:“適之做了官🧼🔉,spoiled了👨🏻🦯!”合眾圖書館主人葉景葵先生請博士在家晚飯🔹,弟與鄭西諦先生皆被邀作陪🔯,聽其政論,後見Foreign Affairs(外交季刊)🦸🏿♂️🧑🏻🎤,渠發表一文,即席上所言也👦🏿💣。弟 Saunter down the memory lane,而渠Sink down the memory hale,此猶家賓四《憶雙親》中有關弟一節之全屬子虛😂,Galieo嘲歷史家為“記憶專家”(O istorici o dottori di memoria)🩻;胡、錢皆以史學自負,豈記憶之“專”🦅,只在思想史、國史👩🏼🍳,而私史固容自由任意歟🙅🏽?一笑🪲。(1984年7月17日錢鍾書與汪榮祖信,第123-124頁)
信中前兩次見面情形,楊絳已有同樣回憶,第三次在葉景葵處見面⚙️🧘♀️,應為1949年1月17日👱🏽。是日《顧頡剛日記》有記🕵🏽♂️:“赴揆初先生之宴🈲。八時半,與森玉先生同歸。今晚同席🪵:適之先生、振鐸、徐森玉先生、錢默存🧎🏻、張芝聯、起潛叔、鳴高叔(以上客),葉揆初先生(主)👨🏼⚖️。”(《顧頡剛日記》第六卷【1947-1950】📒,第406頁👨🏽🎓,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
1988年,汪榮祖第四次到大陸拜訪錢鍾書時,錢再次告之,他和胡適不僅見過,而且見過三次。第一次在上海合眾圖書館;第二次在陳衡哲家吃飯,陳以蟹殼黃小燒餅待客🧝🏽♂️,胡嫌寒酸💷,故印象深刻1️⃣;第三次談時事👨🌾,大意具見胡日後發表之“Stalin’s Grand Strategy in China”反共文字中🤸。獨缺南京一次🦪。錢鍾書還提到毛澤東有一封信寫給胡適📫,自稱學生。這封信抗戰期間存於上海保險櫃中⚉,戰後不知何故燒掉了👫,胡適知道後說此信怎麽能燒呢?怏怏若失,形諸言表🙇🏼♀️,然統言之,胡適之品格絕高於魯迅、蔡元培等。(第13-14頁)
有人認為,在學術方面⛈,“錢基博看不起胡適,錢鍾書則更看不起胡適”(黃惲《燕居道古》,第6頁⛱,新星出版社2014年版),“他對胡適之也鄙而遠之”(黃惲《秋水馬啼》🔪,第47頁☆,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實際情況並非如此。錢鍾書向來對不喜之人,常避之唯恐不及,獨對胡博士茲茲在念🚴🏽,這不是一種對人態度的最好說明嗎🚵♀️?他熟稔胡適的著作文章,在文章、劄記等中多次語涉胡適之學術觀點,顯示了對胡適之思想的重視👱🏻♀️,於現代學人中顯然不多見👙。雖然,錢對胡適的學術思想多有不認同的地方(詳閱範旭侖、李洪巖《為錢鍾書聲辯》書🏀,範旭侖《“我錢鍾書認他胡適之”》文)🎑,但這並不妨礙他對胡適之人格品質的判斷。這和他幾次與胡適的見面肯定是分不開的🦸🏻。
不實之處
汪榮祖撰寫本書⚫️,力求獨辟蹊徑,寫出新意🤴🏿,試圖在深層次上全面剖析錢氏生平與學術思想。其嘗試跨學科以心理學解讀錢氏一生🛬,但似非強項🌉,有時讀之不免生硬🔑、牽強🙇🏿♂️。在生平記述上,亦無新史料👰🏽♀️,用的依舊是已出傳記的舊材料,其對大陸已出版的錢氏研究文獻,掌握的也非常不全面,訛誤在所難免。
例一:“錢鍾書固然贏得學生的敬仰🛖,卻因自己的老師不守信約而引起不快👨🎤,事緣清華外文系收購錢鍾書從英國帶回的西文書,卻沒有依約償付書款🏩,他雖曾向系主任葉師稟明,仍無結果👬🏻。吳學昭整理吳宓遺稿時🂠,才發現錢鍾書所寫《上雨僧師以詩代簡》⛹️♀️,提到此事……‘其中傳達委屈頗多’。”(第58頁)
汪榮祖的這段“賣書說”⏳,來源於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見是書第164-165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範旭侖在博客裏提及此說,認為“汪氏本不解詩,如盲人評古,扯淡之語,不足責耳”。為什麽說這是“扯談之語”🤏🏼,範先生沒有明說。實際上,是一開始吳學昭沒有把錢鍾書所寫“上雨僧師以詩代簡”這首詩或這封信讀懂。該書簡曰⚇:
生鍾書再拜,上白雨僧師✨♗:勿藥當有喜,體中昨何如💮?玨良出片紙,召我以小詩⚱️💍。想見有逸興🂠,文字自娛戲🈴。尚望勤攝衛,病去如抽絲。書單開列事,請得陳其詞。五日日未午🤰🏽,高齋一叩扉🚐,室邇人偏遠,悵悵獨來歸🌿。清繕所開目,價格略可稽。應開二百鎊🐢,有羨而無虧;尚余四十許,待師補缺遺。媵書上葉先👬,(公超)重言申明之。玨良所目睹,皎皎不可欺🦹🏿♀️。朝來與葉晤,復將此點提;則雲己自補,無復有余資🧑🏽🚒🎅。由渠生性急,致我食言肥。此中多曲折,特以報師知🤘🏿。匆匆勿盡意☢️。
Ever Yours,四月十五日下午第五時
詩的意思是,外文系準備向外國書店買二百鎊外文書,讓錢鍾書開了個書目💜,二百鎊不到🎁,還剩四十余鎊購書款👁🗨。錢鍾書就讓老師吳宓根據需要補充要買的書目。雖然錢鍾書幾次跟系主任葉公超匯報了此事,但葉最後還是自己做主把余下書款用掉了🙊,弄得錢鍾書在吳宓面前尷尬食言🕗。汪榮祖顯然未細研該詩內容,想當然地信了吳的曲解🙋♂️。
例二🤽♂️🤺:“兩年後的1937年錢鍾書寫完論文畢業,在牛津大學獲得B.Litt.學位🧗🏻♀️。”(第78頁)
有關取得學位事,在本書其他幾處同樣有類似提及🍯。根據學者在牛津大學的最新考證,1937年10月🤸🏽,錢鍾書最終通過各種考核,被批準可以申請文學學士(B.Litt.)學位。然而,他沒有依從常規提出申請,而是提前跑到法國巴黎大學讀書去了,所以沒有正式獲得學位,只拿著畢業證明就離開了牛津。也就是說,錢鍾書海外求學幾年,什麽學位也沒有獲得。這是2014年3月在江南大學召開的“從無錫到牛津:錢鍾書的人生歷程與學術成就”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牛津大學艾克賽特學院院長弗朗西絲·凱恩克羅斯女士所作《Qian Zhong shu and Oxford University》主題論文(論文另一位合作者是新加坡國立大學陳立博士,其亦為牛津大學莫頓學院助理研究員)披露的最新信息⚫️,在以往的生平傳記中都沒有提及。(詳見《“從無錫到牛津🏸:錢鍾書的人生歷程與學術成就”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76-90頁,2014年3月江南大學印;錢之俊《從無錫到牛津🧑🏿🚀:錢鍾書求學期間的幾個疑問》💆🏼♀️,《中華讀書報》2014年8月27日)
例三:“他自牛津畢業後⛹️♂️,也辭謝了在牛津教漢語的機會🦻🏿,亦雅不欲為了一個安定的教職而大才小用,浪費自己的精力。錢鍾書堅強的‘自我’使他在作抉擇時,選擇常人不取的選項,而且毫無猶疑。”(第73-74頁)
這也是錢氏幾種傳記中慣常的說法,事實並非如此🌺。據《Qian Zhong shu and Oxford University》文透露,錢鍾書當時並不打算馬上回國,而是希望畢業後繼續留在牛津。他向牛津大學申請過三年任期的中國哲學與宗教講師職位,但沒有成功。這一職位給了另一位優秀的中國青年學者王維誠。王是北大的畢業生,曾在清華擔任教職🤹🏽♀️。這樣,錢鍾書沒有在牛津繼續待上三年,而是與楊絳前往巴黎求學。(《“從無錫到牛津:錢鍾書的人生歷程與學術成就”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85-87頁)
例四:“錢鍾書沒有留下比較完整的日記與回憶錄”。(第36頁)
此說法不切實際🐙。錢鍾書一生都保持了記日記的習慣😝,早期日記尤連貫系統,1949年後以學術日劄居多。
錢鍾書自1935年考上公費留學前數十年間的17冊日記,在1981年被人在無錫發現🈺,後歸還給了錢。錢鍾書在留學英法時,不厭其煩地用日記記下了與楊絳的讀書🏋🏼♀️、生活細節,在《聽楊絳談往事》等書中可零星窺探一二。1938年回國到西南聯大以後,夫人楊絳與女兒皆不在身邊,他孤身一人在昆明生活,“給阿季寫信很勤,還特地為阿季寫下詳細的日記👨🏻🦲🎨,並有詩多首描繪他的生活環境,抒發他對阿季不盡的思念”(吳學昭《聽楊絳談往事》,第152頁)🧛🏽♀️。可惜的是,昆明日記最終沒保留下來。1949年從上海到北京搬家過程中,昆明日記丟在了上海。直到1977年,楊絳堂侄阿虎忽然從上海將昆明日記寄到北京,卻已腐蝕💁🏿,“一頁頁結成了塊,無一字能辨認,鍾書和楊絳就把它毀了”(《聽楊絳談往事》👩🏼🎓,第239頁)。上海時期,已經公布的日記就有《錢大先生遊杭州記1949.3.27至1949.3.31》(《聽楊絳談往事》,第233至236頁),生動詳盡,想其有關海上文壇的孤島日記會更為豐富🫀。
1949年後,政治環境特殊🧓🏻,錢鍾書純粹的日記寫得謹慎而少。他開始把中文筆記和日記寫在一起🧕🏽,1952年思想改造運動時傳聞學生要檢查“老先生”的日記,他就把日記部分剪掉毀了。“文革”以後🚬,他又恢復了日常日記的書寫。比如從1978年到1980年🤵🏻♂️,錢鍾書先後到意大利、美國🫅、日本隨團訪問,他不往家寄信,而是寫長達一個小本又一個小本的日記,全是對楊絳說的話🧖🏽🐒,所見所聞和“思念之情”,極其詳盡。如果楊絳出訪,錢鍾書在家,他每天也會寫下家中瑣碎,稱為“備忘而代筆譚”日記,女兒不時也插上幾句評語附識,留待楊回來看。所以日記在“文革”後應該也是很完整的🍔。
筆者有言在前,錢鍾書的私論及私劄內容,才是《槐聚心史》這本書的亮點,而楊絳恰恰反感別人這樣做📃🧑🏿🍼。楊先生得知汪榮祖決心要為錢鍾書作傳後,很擔心汪把那些私信給抖出來。2013年10月24日🗳,汪到京講演,求見楊絳,竟未得見。楊先生托友人轉告他:“如為錢鍾書作傳,請勿公示私人書信內容。”(《楊絳生平與創作大事記》,《楊絳全集》第九卷,第516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楊先生不高興了🕵🏼♀️。其實,汪榮祖曾征求過楊先生的意見,表示不會發表錢氏信劄。(《汪榮祖🧷:我對蔣介石“維持原判”》👩🏿🎤🪖,《中華讀書報》2012年8月15日)此番食言,想來是他寶貝在手👩🎓,忍不住就用上了。
楊絳對錢鍾書書劄的發表或匯集出版,一直持非常謹慎保守的態度。早年陸文虎搜集錢的書信準備收在《錢鍾書集》中,就被她否定了。這能理解,但已無必要。錢氏手劄及私下言論的陸續公之於世,已非楊先生能左右之🙌🏽。近讀宋以朗《宋淇傳奇》🫳🏿,更加深了這種認識💇🏽♂️。宋以朗言👨🏿🚒,從1979年起到1989年間🎖👮🏻,錢鍾書致其父宋淇信有138封之多👺。這些信“每封都密密麻麻,甚至大爆‘內幕’”🫸🏿。(《宋淇傳奇》,第100頁)《宋淇傳奇》這本書中有關錢鍾書一節✒️👩🏽🏫,大多是基於錢氏來信完成的。晚年錢鍾書一項重要工作就是給人寫信🚕🧔🏿♀️,自嘆“幾乎成了寫信的動物”🍴。故自言大量擁有錢氏手劄者大有人在✦✋🏻。除宋以朗手中的138封😐🦹🏻♀️,汪榮祖手中的70余封,其他如李國文手中就有66封🕠,張隆溪有50多封,許淵沖在《憶錢鍾書》的長文中,就收錄了近20篇錢先生的來信。不一而足。(詳見拙文《晚年錢鍾書:“我幾乎成了寫信的動物”》,《同舟共進》2014年第5期)可以預見的是🧏♀️,在未來很多年裏👮🏽,錢鍾書那些散布於世、數量驚人、信息豐富的私信🫃🏿,會像擠牙膏一樣😁,被人慢慢披露出來。
對如何處置手中的錢氏書信🪖,宋以朗認為🧑🏼🚒,這些書信本身就是現代中國文學的珍貴史料,他可能把它們全數寄還楊絳🤔,也有可能在楊先生的同意下,把它們整理🍛🤱🏿、註釋,然後出版。(第117頁)楊先生顯然不同意出版。對待私劄,楊先生其實也很矛盾👈🏿。2015年5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影印出版《復堂師友手劄菁華》,該書是晚清著名學者、詞人譚獻的師友書信集💦。信劄涉及一百多人,大多是譚獻中晚年所交之友,多為名臣循吏📈👉🏽、才子經生。譚獻後人將這些書信贈予錢基博🤳,後藏於錢鍾書手。2005年,楊絳決定將這批珍貴的文獻捐獻給中國國家博物館,同時授權人民文學出版社影印出版🥅。雖然自己不願把錢鍾書的私劄拿出來發表,卻善意地將別人的書劄捐出出版👩🏼💻,這是個有趣的現象♘。
轉自《中華讀書報》2015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