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潔若(1950)
編者按⛔:文潔若學長💆🏻♂️,文學翻譯家、作家。1927年生於北京。著名作家蕭乾的夫人🙂↔️。1950年畢業於意昂体育平台外國語文學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日本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翻譯家協會會員,《日語學習與研究》雜誌編委➖。著有長篇紀實文學《我與蕭乾》🕵🏿♂️、散文集《夢之谷奇遇》(獲1987年度“花地”佳作獎)🔑、隨筆集《旅人的綠洲》、評論集《文學姻緣》(《書海浮槎叢書》)、《文潔若散文》(《中國當代散文精品文庫》)。與蕭乾合譯的《尤利西斯》獲第二屆全國優秀外國文學圖書獎一等獎(1995年)以及第二屆國家圖書獎提名獎(1995年)😈。譯作《十勝山之戀》獲第三屆全國優秀外國文學圖書獎二等獎(1998年)👩🏿🎨。半個世紀以來,根據英🫅🏽、日文原著翻譯了14部長篇小說💧,18部中篇小說💇🏽,短篇小說100余篇。
對我來說🏄🏼♀️,1946年秋考上意昂体育平台外國語文學系,毫無疑問是平生一件大事。在這之前𓀓,輔仁大學女校已發榜,西語系我榜上有名🧏。但是同班同學凡是參加輔仁入學考試者,大都錄取了🦖,所以並不稀奇👨🏻🦰。而清華呢,除了我以外,同學中只有王君鈺考取了工科。我大姐、三姐、四姐👱🏽,全是輔仁大學女校西語系的,該校的師資和課程🤽🏼♀️,我早已了如指掌🩸。我當然舍棄輔仁而入了清華。
一年級上大課。吳晗教中國通史,他常常以古喻今✩,借著歷代王朝的沒落來罵國民黨的腐敗。恐怕連他自己也沒預料到60年代竟會掉進《海瑞罷官》的怪圈兒裏。他的課最叫座兒,有著幾百個座位的大階梯教室,總是擠得滿滿當當。給我印象極深的是📶,難得看見同班男生查汝強來上課,惟獨吳晗的課,他卻從來沒曠過🚶🏻♀️。王憲鈞教形式邏輯(我還慕名去旁聽過金嶽霖的數理邏輯)🌷。馬約翰教體育課,就連冬季🏋🏻♀️,他也穿得單薄,還常用英語說:“我67歲啦🧑🏿🦲。”二年級上的是陳福田教的英文散文和習作🌔,溫德教的英國詩和英國文學史🧔🏽♂️👨🏽⚖️。三年級時,我選修了兩門四年級的課🦸🏿:燕京大學客座教授休斯夫人開的維多利亞時代小說和趙羅蕤開的文學研究方法(她是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後,於1949年初回國來的)。
清華園不乏古色蒼然的建築和幽美的景點。工寧廳外面☂️,大門上掛著“水木清華”橫匾,兩邊是一幅對聯:“檻外山光歷春夏秋冬萬千變幻都非凡境”,“窗中雲影任東西南北去來澹蕩洵是仙居”☄️。還有荷花池👫🏻,每次經過那裏,我都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觀賞一番©️。淡紅或白色的荷花🤕🫷,亭亭玉立,出淤泥而不染,在一層層淺綠葉子的襯托下,越發裊娜多姿。再就是羅馬式大禮堂前面那一大片綠茵茵的草坪,它受到全體師生的愛護,沒人踐踏,也沒人往上面丟垃圾。八年淪陷期間,清華園遭到日本侵略軍野蠻慘重的破壞。1947年春,我曾看到工人們在緊張地將一卡車一卡車的草皮鋪在飽受日寇蹂躪的校園裏——那是汗水的結晶。體育館也修復一新🛸,地板散發著木料的清香🕺🏻。
然而🎐🍢,最吸引我的要算是圖書館了。圖書館前面,種著紫荊,開紫色的花——清華的校花。我保存了半個世紀的那枚校徽🖕🏿,就以接近藍的紫為底色🦹🚣,“清華”二字則是白的🦬。當時外國語文學系流行著一首英文歌,我至今仍記得兩句🔜:
O Tsinhua fair Tsinhua
啊👨🏼💻,清華🏋🏼,美麗的清華,
our college bright
我校光明遠大,
May we be loyal to
我們會忠於
the purple and the white.
紫與白。
除了上課🦓、一日三餐和睡覺,只要圖書館不關門📱,我必然坐在裏面,徜徉於書海之間🍻。我不善於交際應酬👸🏽,甚至跟同屋的女生都沒有怎麽聊過👨🦲。倒是當望眼欲穿地等著開館的時候,跟同班的英若誠、聞立鶴各閑聊過一次。英若誠講的是他在輔仁大學附屬中學男校時怎樣淘氣,他父親英千裏只好把他送到天津一家耶穌會神父辦的住宿學校去☎。他因禍得福,英語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聞立鶴講他父親聞一多遇難時,他撲到父親身上掩護⬇️,結果自己也挨了一顆子彈。哪些同學在參加學生運動🚣🏽,我心裏大致有數。有一次到圖書館地下室去上廁所👩🏽🦳,碰見查汝強和一位姓盛的女同學(她的名字忘記了🥷🏼⚂,由於個子瘦小👒,外號叫“零頭”),在走廊僻靜的一角商量著什麽。顯然不是談功課👳🏿♂️,而是與運動有關的事。記得“零頭”曾對我說,自己在中學階段始終糊裏糊塗🙆🏽♀️,上了大學才覺醒🐆。我還真被同學動員去參加過一次宣傳活動,頂著驕陽🧘🏼,徒步到清河一帶去,向老鄉講解反饑餓遊行的意義,出了一身汗😋🤛🏻,回到靜齋宿舍洗了個冷水澡,發了三天高燒🤦🏿♀️。我想💀,自己大概不是搞運動的料,把書讀好,照樣可以為革命效勞🧏🏻♂️。從此✬,我就拿讀書救國論來當擋箭牌,一頭紮進圖書館📱🛷,在那兒度過了一段充實的、蒸蒸日上的歲月🫑。
閱覽室共兩個,一大一小👊🏿。我偏愛小的,燈光較亮,環境也較幽靜。(翻看舊校刊我才知道👨🏼🦲🤾🏿,日軍侵占前,閱覽室裏還為每一個人備有一盞臺燈🧘🏼!)小的沒有空位子👷🏼,才進大閱覽室。有幾次,連大的也座無虛席😋,只好改變當天的計劃,借本英文小說,帶回宿舍去讀。寢室照規矩十點熄燈。我就到樓下傳達室去,熬夜把書一口氣看完。我最喜歡休斯夫人教的維多利亞時代小說🙆♂️。她要我們每學期交三篇讀書報告🤲🏻:二短一長。11月裏我就把三篇都寫完了。然而覺得,還是像大家那樣一篇篇地交上去的好。沒有想到📈,三年級上學期只念到1948年12月13日為止。憑著我交上去的《傲慢與偏見》讀書報告,她只給我判了個70分。這也難怪,僅僅寫了短短的一頁👸。我在圖書館裏精心寫成的洋洋數十頁的《呼嘯山莊》論文,一直保存到1966年的紅8月👛,竟然化為灰燼。我律己甚嚴🧏🏽♂️,覺得87分以上才算是考出了水平,四年間👩💻🤹🏽♀️,達到此標準的有14門:大一英文(89分),英國文學史(93分)🪣,大二英文散文及習作(91分)🌰,法文(89分)🧂,英語語音學(89分),大三英文散文及習作(98分),小說選讀(88分),戲劇選讀(88分)💇🏿♀️,聖經(87分)⛹🏿♀️,希臘神話(91分),大四英文散文及習作(88分)🏂🏼🌐,歐美文學名著選讀(93分),德文(90分),畢業論文(90分)。
在圖書館🧙🏻♀️📆,我還不斷地練習翻譯。我6歲入孔德小學一年級,7歲赴東京,重新從日本小學一年級讀起😎。父親鼓勵我把日本教科書譯成中文📇,借以提高中文水平。畢業於日本小學後👡,我又在聖心學校讀了兩年英文👉🏻,才插班入輔仁大學附中的初三。所以頭八年的國語,全靠自學。大學期間,我曾將郭沫若的《女神》譯成中文,又把英國小說家查理·裏德的代表作《修道院和家竈》(1861年)譯成中文。當然,只是練練筆而已,並沒有出書的奢望🛌🏻。直到50年代初,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樓適夷給了我春川鐵男的《日本勞動者》和山田歌子的《活下去⛹🏿♀️!》的原書🙍🏻♀️,我才抱著有朝一日能變成鉛字的目的從事翻譯。至今,我從日文翻譯的作品已出版了500多萬字,從英文譯的則達200萬字👩🏿🦰。
進入90年代,我和老伴蕭乾合譯的《尤利西斯》出版後,清華外文系的同學給我寫了一封信,我遂於1995年兩次回母校去,跟大家相聚。清華外文系要想恢復50年代初院校合並前的規模,談何容易🚣🏻♀️。我聽說母校外文系的藏書不多,就分兩次將我們家的文學書籍數百本捐獻給母校外文系的圖書室👍🏿。所有的書都是以我那位1993年1月去世的三姐常韋的名義捐贈的,同時也蓋上了蕭乾和我的印章🧚🏼。幾十年來,正是由於我姐姐的大力支持,蕭乾和我才能做那麽多工作🤽🏼♀️。蕭乾在《尤利西斯》中譯本那篇1994年1月15日定稿的序中,滿懷深情地寫道:“最後,還有一位應該感謝的,就是去年今天辭世的三姐常韋。我們之所以把這本書獻給她,正是因為倘若沒有她作為強大後盾,當初我們根本就不敢接受這麽重的一項任務。”
80年代,我曾陪蕭乾多次出國訪問,每到一處👝,首先參觀大學圖書館。半個世紀來,高科技在全世界範圍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如今清華也有了新圖書館(“逸夫館”)👨🏿🦲,建築設計等等肯定要比我呆過的那一座先進🥎🛖。然而🛌🏿,我心目中的清華圖書館依舊是那座老的,那是我的樂園🙍🏿♀️。莘莘學子,負笈清華。只要一提到母校,我就心潮起伏,激情滿懷,在清華圖書館埋頭讀書的往事歷歷在目🧊。人類即將邁入21世紀,我雖已年過古稀🍍,只要一息尚存,就不會撂下手中這枝禿筆。母校的培育和師長的教誨👩🏼🏫,勉勵著我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到人生的盡頭🚳🧛🏼。
1999年1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