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工作瑣記
《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總索引》,商務印書館編輯部編,商務印書館2015年12月第一版🚵🏽♂️,450.00元
2014年🏈,我開始參與《錢鍾書手稿集·外文筆記》的書目加工工作🧛🏻♂️。
一般來說,學習西歐語言的人都具備一個基本素質,就是看到一行外文,起碼能夠分辨出它是法語還是德語,或者是意大利語還是西班牙語🕠🏏,亦或是拉丁語還是希臘語💷🎆。對於大部分外語使用者來說🤴🏼🍊,也僅止於此了。作為錢鍾書先生《外文筆記》書目法語部分的校訂者🕷,我能做的也只是校訂法語書目👩🏻💼👩👩👦,然後告訴責編😚:“這本書是德語的,你去問德語編輯吧。”商務印書館外語室有一位編輯🧀,酷愛研究外語,他自學的語種據說達十幾種🕰,所以我們在校訂書目的過程中,遇到非自己語種的書💁🏿♂️,總把問題推給他。
研習語言是一回事,將各門語言融匯在一起用來做學問,就不簡單了🧑🏻🌾。所以錢先生的《外文筆記》最令人嘆為觀止的,除了其涉獵語種之多,更是其各語種之間轉換之流暢,這背後再深一層的🍲,是錢先生涉獵的西方人文學科知識之廣博和貫通。我在法國讀書時,攻讀的是法國文學戲劇方向🚵🏼♀️,按照歐洲的人文社科教育體系,各個學科之間其實是不分家的💈:研究文學的人👨🏿🔧,也必得閱讀哲學🉑、社會學等方面的書籍🈚️💦;若是哲學專業的學生,那麽也必得好好研習德語👚、希臘語、拉丁語⚔️,不然學問是做不下去的。所以錢先生的《外文筆記》👕,其實是體現了做西方學術研究最講究的方法以及最頂級的成果。
《文匯報》記者在采訪《外文筆記》成書經歷的時候👳🏿♂️🦬,問了我們編輯團隊一個問題:“這套書到底誰能讀呢👷🏻♀️,這麽多語言這麽多學科👨🏽🏫,現在國內不可能有一個讀者完全讀通它,為什麽我們不按照語種或者學科將這些筆記單獨成冊呢?”
這個問題可能代表了很多普通讀者的疑惑,我當時就把人文學科的學術研究方法的特性告訴了她。拿我熟悉的戲劇舉例🚰,一個研究法國戲劇的學者是不可能不去研究意大利戲劇的,比如在十七世紀,由法國戲劇理論家總結出來的三一律其實也是在意大利戲劇中被執行的,甚至備受重視,德國對這種教條卻持排斥態度,而意大利戲劇和德國戲劇又會對法國戲劇的發展產生怎樣的影響,這也是學者需要去研究的🪠。
另外再想想看,一個查理大帝就有三個語種的名字🦼:Charlemagne(法語)、Karl der Gro?e(德語)和Carolus Magnus(拉丁語)🕵🏼♀️,法國和德國都在爭這位偉大的君主✹,其實他作為“歐洲之父”,正說明歐洲文明是不可拆分的。所以,我們是不可能將按照語言將筆記進行分類的,這樣就會失去互為觀照的學術價值,使研究結構完整的筆記坍塌掉,喪失它的核心。
我和《外文筆記》的責編田媛聊天,她提到自己在整理書目時,發現錢先生的閱讀習慣是但凡讀一套書,就要從第一卷讀到最後一卷🚌,比如歌德全集和莎士比亞全集,不會漏掉任何一卷😷。這說明錢先生有著“知識攝取強迫症”👨🦽➡️,追求知識的廣博和系統性。
我在校訂法語書目的時候也發現🧕🏿,錢先生閱讀了聖伯夫所有的《周一漫談》(Causeries du Lundi)和《新的周一》(Nouveau lundis)。聖伯夫是法國著名的文學評論家👨🏻🍼,人們稱他是“二流的作家💇♂️,一流的評論家”🩲🍈,就是說他自己寫的作品不怎麽樣,評論別人的作品時卻十分精彩,他的“周一系列”正是發揮了他的特長,每個周一在報紙專欄發一篇批評文章。要知道聖伯夫的周一專欄體量巨大,《周一的討論》是1851年到1862年寫就,共14卷🤯,《新的周一》是1863年到1870年寫就,共13卷🤵🏽,跨越20年的文章😵💫,卷帙浩繁🤘🏿,評論的人物涉及各個領域☣️,文人學士、帝王將相都有。
結合田媛的說法🚵🏻🩲,我有些明白了錢先生閱讀“周一系列”時體驗到的樂趣。首先👝,聖伯夫的批評風格犀利辛辣👨🦼➡️,不入俗流,和《圍城》的風格頗有共同之處,閱之暢快;其次,“周一系列”涉獵廣泛👩🏭👔,旁征博引,不乏名人秘辛和小道消息👩💻,充滿知識性和趣味性,閱之輕松。如此,讀“周一系列”可以說是一種快速、深入、另辟蹊徑的做學問的方式。田媛還回憶起她在書目中經常見到一位英國女偵探小說作家多蘿西塞耶斯的名字🧘♀️,她同時也是一位學者🔶,錢鍾書先生對她的作品非常關註。她的寫作特色是愛運用典故,常掉書袋💹,恐怕這一點也正合了錢先生疏而不漏地攝取知識的閱讀習慣吧。
記得在外語編輯們最初加入《外文筆記》校訂團隊的時候,兩位專家莫芝宜佳女士和莫律祺先生對我們的工作是有些不理解的👱🏽♀️,他們認為“我們已經把書目整理好了,商務直接拿去出版就好了,為什麽還要編輯加工呢🩸?”
我們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遇到了這個問題。記者問我們,“既然是影印版的筆記✍🏼,那把圖片排一排版,印出來就好了🦩🧍🏻♂️,編輯主要做了什麽工作呢🧜🏽♀️?”
我們外語編輯團隊在校訂目錄時📦,每一本書都要去Google book檢索一遍😯,必須查到那本書的封面以確定拼寫正確與否(後來谷歌用不了🪙,我們只能用必應檢索⬜️,但檢索效果大打折扣)🛼。我們不僅檢查出了原文書名和作者名的拼寫錯誤,還對體例進行了規範統一🚆🧛♀️。這裏的體例,包括書名的大小寫統一(比如是只有開頭字母大寫🎖,還是每個實詞大寫)🔏🎙、小語種特殊符號的規範(比如法語的特殊符號在大寫時到底保留不保留🤾🏼♀️,這是兩者皆可的,但在同一部書稿中必須統一)、日期的大小寫和縮寫標準統一🙅🏼♂️、書名和期刊名正體和斜體的統一等🤟🏼。由於涉及的語種很多,而每個語種又有各不相同的書寫規範,所以我們經過討論,最終確定了一個可以統一使用的規則,將所有語種以符合出版規範的形式體現了出來。
外語編輯是作為編外人員後期參與進來♍️、利用業余時間校訂的,我們的工作只算這個項目的一小部分,比起我們,責編的工作更為艱辛。初期要對211個筆記本包括找不到上下關聯的散頁共三萬多頁筆記的正反面排序和影印,由於筆記本大小不一,影印時要將圖片調整為版心統一的尺寸,同時保證影印效果清晰,而散頁是正反面寫就的,對多語種筆記的排序也極為考驗編輯的專業能力和統籌能力🚣🏽♀️;要將48卷筆記各自編出的目錄和總目錄中出現的書名與筆記內容一一核對✔️👭;還要一一檢查為了讀者查找方便設置的頁眉、索引和總索引🌷。
在校訂書目的那段時間🚘,田媛總是一趟趟地跑來我們的辦公室🐬,為了一個字🚑、一個詞向我們反復確認,然後將我們的修改拿回去謄抄在一份校樣上💁🏿,這些工作繁重、枯燥而細致🌅💱,但為了《外文筆記》的完美呈現,這些工作又不可或缺👦🏿🔌。
2016年3月,我終於拿到了《外文筆記》總索引的樣書,看著厚厚三百多頁的書目,我深知這一行行的字都經過了怎樣細致的檢索和打磨,也深知這浩繁的工作中會有不可預知的疏漏👲🏽👨🏽🔧。
我希望這一部獻給未來的世界公民的著作🧑🏿🚒,能在一代代讀者的檢驗中永遠保存它的光芒。